而對面的裴聞雪垂在腿上的手卻不覺蜷起,聽着窸窸窣窣的穿衣聲,他無聲地歎了口氣,被絲綢遮住的眉眼間染上幾分無奈。
幼時因毒發他雙眸經常會失明,老人并不會管他,在山中為了存活,他隻能特意鍛煉自己的聽覺,由初時的狼狽到後面的從容,此後若在失明,他已經做到能讓别人窺不見一絲異樣了。
因此,在被遮住雙眸的情況下,他聽覺隻會更敏銳,以至于能夠通過細微聲響捕捉到樓棠月每一步的動作。
以往讓他極為自傲的專注力,此時卻是讓他犯了難,淡淡幽香漂浮在馬車内,女子的動作并不輕柔,一吸一呼,一聲一響,便能輕而易舉攫取了他所有心神。
所謂的,君子品性,高潔如蘭。
裴聞雪垂頭将這幾個字咀嚼一番,無聲笑了笑。
樓棠月自是不知道他心裡的掙紮,她三下五除二穿好衣衫,将寬大的衣袖收了收,然後低頭将腰帶纏腰一圈,狠狠打了個死結。
将堆在地上的衣袍堆成一團,踢至一旁,樓棠月坐回卧榻,才開口:“殿下,已經收拾好了,你可以取下絲綢了。”
樓棠月看他修長白皙的手解開絲綢,露出烏黑如漆的眸子。
她剛想開口道謝,青年那雙眸子望見她時,卻仿佛被灼了一般,很快偏頭轉移了視線,讓她的話哽在喉間不知該說還是不該說。
樓棠月還疑惑他動作,卻見他已經垂身,斂袖,伸出手握住茶柄,将溫得熱的茶水倒入茶盞,然後推至她眸前。
他道:“喝盞熱茶,驅驅寒氣。”
樓棠月拿起茶盞,一口喝盡,用力擱置在小幾上,然後道:“今日之事,多謝殿下了。”
裴聞雪淡淡應了,提壺為她又添了茶。
“殿下怎麼知道我今日會向公主坦白?”樓棠月問道。
裴聞雪放了茶柄,擡眼:“猜的。”
“所以殿下是特地等在此處的?”樓棠月話說出口才有一絲懊惱。
她在說什麼廢話!
她剛出府不久他就打着油紙傘過來,很難不說一直待在府外看着府門。
裴聞雪聞言斂眸注視着她,他輕輕一笑,隐隐燭光落在他眉眼處,映出他越發柔和的眸色,他開口,道:“阿月想聽什麼答案?”
樓棠月身子往後靠了靠,雙眸望向了馬車角琉璃盞上的燭火,馬車行駛間,燈火跳躍閃動着,明明滅滅,在這間狹小之地中翻湧着。
黑夜中,有一濯燭光,何其罕見,何其值得珍惜。
可是,她手不禁撫上綁在手腕間的紅繩鍊,神色間的猶豫散去,眸間愈發清醒,她對上對面青年柔和的眼神,道:“想聽讓我不為難的答案。”
“殿下應當擔心我這圖謀不軌的人被公主拆穿後對她不利,所以守在府外替公主看住我。”
裴聞雪神色不變,隻定定瞧她半晌,然後驟然起身,靠近她。
檀香撲面而來,燭光被高大身影盡數遮掩,裴聞雪手抵在馬車壁上,垂眸,将她半攏着,垂下的衣袖落至樓棠月手心處。
樓棠月後背緊緊貼着馬車壁,擡眸看他:“殿下這是作何?”
朦胧光亮染上他眉眼,那雙沉郁眸子裡翻湧着莫名的情緒,他伸出手,動作輕柔替她拂過貼在耳廓的青絲。
樓棠月看着那張近在咫尺毫無瑕疵的臉,若說心中沒有感覺那是絕對沒有可能的。
樓棠月心中默念:美色誤人!美色誤人!
給自己找了充分理由後,她舒了口氣,假笑:“殿下現下應當遠離我。”
見他依舊不答話,盯着她,樓棠月惱了,開始滿嘴扯謊:“殿下不知,我前世罪孽頗深,有大師曾經算過,我這輩子是孤寡命,不能近一點情與愛,誰靠近我誰就命短!”
“所以?”裴聞雪開了口。
“所以殿下,珍惜生命,遠離情與愛。”樓棠月義正言辭。
裴聞雪颔首:“無妨,不過久病之軀,何須在意生死。”
樓棠月挑眉,伸出手,比了個三:“大師說了,若執意如此,三月之内,必有血光之災。”
裴聞雪道:“讓我猜猜,那位大師可否姓樓?”
樓棠月臉色一僵,雙眸飄忽:“那位可是上善寺的光頭大師,殿下慎言。”
反正那上善寺的光頭和尚收了她不少銀子,拿他出來擋擋他也不算冤枉!
裴聞雪打量半晌她越來越僵硬的神色後,才彎唇一笑:“小騙子。”
他話說完,起身,坐回了原位。
樓棠月拿起茶盞,打算喝了口茶壓壓驚,茶還沒到唇邊,馬車便停了,有人從外掀了車簾,沉聲道:“主子,樓小姐,樓府到了。”
樓棠月立即放下茶盞,剛想向裴聞雪請辭,就見他遞過來一把油紙傘:“夜寒雨急,阿月小心。”
樓棠月接過傘,道謝後,出了馬車。
漫天漆黑,雨勢小了下來,她撐開油紙傘,下了馬車。
她提着裙擺上了石階,輕敲木門,木門很快打開,開門侍衛還疑惑看着她:“小姐,怎麼這個時候回府?”
樓棠月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她踏進樓府,不知為何,回眸望了一眼,漸漸關閉的木門間,她清楚看見那通身黑色的馬車并沒有離去。
馬車裡的裴聞雪垂眼,神色意味難明地摩挲着剛剛撫過樓棠月耳廓的手指。
“主子,樓小姐已經回府了。”
穿着蓑衣的秘衛立在雨中道。
裴聞雪颔首,閉眸,靠在馬車壁上:“回府。”
秘衛落了車簾,駕着馬車離開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