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這個村子，他們這一片地區，包括他們附近的城鎮都是如此。家家戶戶都希望生男孩，女孩一出生就被溺死、被丢棄、被賣掉的太多太多了。甚至有的家庭在産婦臨盆的那一刻，家裡面有産婆也有人牙子在等着，以決定這個新生兒未來的命運。

他們這片人牙子的生意都做出規模了，首先看父母的容貌，容貌不算差的，就算生下女孩也是可以買賣的。但是人牙子不是剛出生就抱走，在家裡養到三五歲才被帶走，這期間人牙子把看上小姑娘的事叫訂貨，出生那天先付一筆少少的費用，帶走那一天付尾款。這在當地算是積善行德的好事了，因為至少那個女孩還能活到三五歲。

家裡的男孩自然千嬌萬寵，自生下那天起家裡就有同父同母的姐妹做丫鬟，家裡的事什麼都不用做，長大後賣掉幾個姐姐，喏，娶妻的聘禮的聘禮就有了，妹妹嘛，也到了可以買賣的年齡了麼？那行，蓋房子的錢也就有了。

然後他就開始拉着妻子生孩子，不，隻有生下的男孩是孩子，其他的所有的女孩都是商品，有的賣早點，有的賣高點，有的賣晚點，有的賣賤點，有的一輩子不賣也沒關系，那就是全家人一輩子的奴隸，誰都可以使喚她。

她沒有父母姐妹兄弟，沒有侄子後裔，一輩子有的隻有那個帶着個“娣”的名字，生病了自己扛，扛不過去就破席子一裹往山裡一扔，家族墓地也好，族譜記錄上，她什麼都沒有，她所有的，就是在父親的記錄下，随之帶過的一筆，某某某，生幾子幾女。而她和她所有的姐妹加起來就是那兩個“幾女”的字。

陳耀祖是奇葩。

他的父輩，幾個堂哥早已習慣這種生來就是享福的命，早早躺平，哪怕這一生什麼都不做都行，反正隻要□□多那麼二兩肉他就是能令祖宗榮耀的存在。

但是陳耀祖一直在觀察，觀察他身邊所有的耀祖，包括他自己。他就想知道，他們這些耀祖到底做了什麼就榮耀祖宗了？他問母親姐妹，她們很茫然，忙于生計就已經占去她們全部的心神，她們甚至聽不懂他的疑問。

至于父親、堂兄弟、叔叔伯伯，甚至爺爺外公，他們的答案是，因為你是男人。因為一個根本就不是自己做出努力的事，就從此徹底改變人的命運？陳耀祖不能理解，也不能接受這個答案。但是他很明白，在這些已經麻木的人這裡他是得不到更多、更有說服力的答案。于是他說，他要念書，他要跟先生學習。

可是私塾先生除了背一堆“子曰”外，也給不出他更多的回答。陳耀祖問先生，“先生，我生來就是男人，從此以後享有家族所有的供給，我什麼都不用做就能夠光宗耀祖。可我的母親，我的姐妹她們承擔所有的家事，還要賺錢養家，還要生兒育女，她們做了所有的事情，但沒有一個人說她們好。生下女孩被殺了，都怪這個女孩命不好，不該投胎為女孩。這合理嗎？投胎是能夠選擇的嗎？生來的性别是靠個人努力得來的嗎？我的以後是不是也要如此，讓妻子無止境的生孩子，生男孩就是光宗耀祖，生女孩就是可賣可殺？這樣的生活是對的嗎？這樣的日子是正常的嗎？”

先生也答不上來，反而就把陳耀祖給趕出私塾，說他離經叛道，說他忤逆不敬。陳耀祖成為村裡的笑話，他的疑問隻會讓周圍人哈哈大笑。他的父親終于舍得罵他一句“丢人敗象”，然後拉着母親要繼續生一個真正能光宗耀祖的。爺爺奶奶倒是沒有嫌棄他，隻說以後會好的，長大就懂了。所以他依然什麼都不用做照舊享受着母親和姐妹們的供奉。等他長大了，給他蓋個房子娶個媳婦，然後他跟他的媳婦開始一窩一窩的生孩子就行。這就是他們所有人眼中的光宗耀祖。

陳耀祖就這麼一天天躺在院子看天，看太陽，看雲，直到有一天有人從天而落，落在他身邊，伸出一隻手問他，“孩子，你有靈根和天賦，願意跟我去修行嗎？”

作為家庭此時唯一的子系男丁，父母當時是不同意他離開家，即使知道他這一去會改變自己的命運。也正是因為父母的拒絕，讓陳耀祖看清了父母所謂對他的愛，更多是建立在利己的基礎上。不過這個問題很好解決，當時路過的修士留下一大筆錢财，并且确定兩人以後還會有兒子後，父母就很幹脆的放手了。那筆錢财足夠他們躺平過完這輩子，眼前這個腦子有病的兒子不要也罷。

多可笑啊，在陳耀祖這輩子真的要光宗耀祖的時候，他的父母不要他了。陳耀祖在扶搖宗想了一個月，最後決定還是保留下他這個嘲諷意味十足的名字。畢竟，這也算是自己最後能為家人做的事了。

到了扶搖宗後，陳耀祖的生辰八字沒有選入同歸，但他還是在了解了扶搖宗的曆史後決定留在扶搖宗。扶搖宗在正式進入山門前是會給予弟子選擇的機會，隻有真心留下的人才會被記錄在名冊上，其他人都可以拿着扶搖宗的推薦信轉頭其他宗門。

陳耀祖倒是真正找到他光宗耀祖的人生路，他總算是能夠實實在在的不辜負這個名字，他覺得自己就應該留在這裡。平生第一次覺得神清氣爽，一直以來思索的問題在這一刻也得到了答案。

對他而言，人生的意義不在于出生是男性亦或是女性，也不在于别人對于你的期待是什麼。誰說生為男子就一定比女子高貴，就能光宗耀祖，如果如他家鄉那些人那般，混吃等死，人生所謂的追求就是找個女人然後繼續生兒子。那這般隻知道繁殖的人生何其可笑，明明是人，卻過着豬狗一般無知無覺的人生，還要看不起同為人的女子，這樣的人生才是可笑、可悲又可恥的。

陳耀祖是幸運的，在那樣的地區，他從出生那一刻就赢了。但他又是可憐的，因為他冷靜又清醒，卻偏偏在那樣的地界，在此之前隻能糾結的苟活着。如果不是加入扶搖宗，他大概率會一輩子郁郁寡歡的活着，但是是蒙蔽住自己的心靈與他人一起混沌的過完這一生，還是終有一天徹底離開，去外面的世界尋找他的答案？

陳耀祖也不知道答案，但他想，他大概還是會離開的，他在那裡格格不入也就罷了，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不安定，他找不到答案是不會罷休的。

如此一來，陳耀祖就越發覺得自己運氣了，他得到了答案，也找到了自己的路，與修行者而已，他找到自己的道。所以他在扶搖宗真的扶搖直上了，很快他就超越了很多同門。宗主把大師姐和嚴師兄交給他，他也就多了兩個弟弟妹妹。

通過照顧他們，他想念家鄉的姐妹，本來接下宗門任務，再過幾天就要外出夜獵。他也想好了，到時候他會回趟家鄉，把家裡其他的姐妹接出來。他這些年存的靈石夠把她們送到淩霄城，到時候給她們租個房子，以她們的勤快是能夠在淩霄城活下去的，而且他這些年和淩霄宗的蘇忬打過多次交道，拜托蘇忬在淩霄城裡看護一下還是能夠有這個面子的。

可是計劃趕不上變化，他應該是回不去了，他的姐妹的命運他應該是無能為力了。淩霄宗的星火計劃聽說已經遍地開花，不知道有沒有在他的家鄉也有？如果他回不去的話，他的家鄉會有女孩能夠擺脫命運拉扯自己一把嗎？

陳耀祖希望有，隻是，他看不到了。

陳耀祖一聲長歎，人的命運在自己手裡，也在自己腳下，總之，加油吧，他已經不能再為别人做更多了。因為，他馬上就要死了。

大妖準備向幾個師弟師妹躲着的方向沖過去的時候，陳耀祖用他的命定武器九節長鞭在另一個方向狠狠抽了它一鞭。于是大妖改往他的方向撲過去。陳耀祖用盡一身本領也就和大妖對抗了十來招，到最後就隻能依靠在地面上狼狽的翻滾來躲避。

即使如此，他也沒躲過去多久，被大妖一腳踩碎下半身所有的骨骼，更有大股的鮮血和内髒碎片從口裡噴出去。痛到極緻人都恍惚到不知道疼痛的程度，他半張着眼睛看天，看雲，看太陽。

此時的天空、白雲和太陽就像他兒時在家鄉的院子裡看到的那樣，隻是那天，有位仙人從天而降，從此帶上他走上另一條路。今天呢？

陳耀祖越來越要閉合上的眼睛忽然睜大，他舉高一隻手伸向空中，“師傅，我要跟你走！”

……随着那隻手臂的落下，陳耀祖，扶搖宗最後十九人中的第七名死者，他的師傅此前加入獻祭大陣，現在，又來接他的徒弟一起走了。

好走，在另一個世界裡，你們師徒也好好的吧，再續你們的師徒緣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