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登時挑起眉,很生氣的樣子:“添足是何等妖物,你不清楚嗎?隻有你這麼傻,自己遞了刀子,又伸出脖子給它!”
“不妨事。就它那點能耐還傷不到我,”淮璃渾不在意,起身給他倒茶,“周門主倒是有空,沒事就往我這兒來閑逛。外祖父給你取的名字還真沒錯。”
“叫什麼門主,”周閑坐下來,拿紙扇骨狠敲幾案,嘴裡嘟哝着,“叫舅舅!”
他輕笑:“娘親可是獨生女,我哪來的舅舅,門主可别亂認親戚。”
“你這孩子……我還不是見你可憐,”周閑看着他的樣子歎氣,“人生在世,總得有些牽絆。你娘親和外祖都走了,你父親又是那般混蛋。如今你自己孤家寡人的……”
他周閑一生都在這禦靈門,雖與師父、師妹沒有血緣關系,卻早已勝似親人。
早些年,師父也說幹脆将他收做義子。他卻要清譽,怕人說他持心不正、觊觎禦靈門的門主之位,便打死不幹,隻願做個徒弟。
不曾想,而今想将師妹唯一的兒子收入膝下護着,卻百般困難了。
這孩子能力大,主意更大,他反倒成了被關照的一方。
淮璃依然是一副不當回事的樣子,笑着應他道:“等我找回阿竹,成個家。看誰還敢說我孤家寡人。”
提起這個名字,周閑隻覺得頭更痛了:“我說你什麼好呢……命都不要了,三天兩頭往夢境裡鑽。那添足心術不正的,保不齊它什麼時候就趁虛而入,将你的神識困在裡頭!”
他默默垂下眼睑,淡道:“我知道。不過就憑它,還殺不了我。”
“我是怕你出事……”周閑深深歎了口氣,“璃兒,向前看吧,一直活在過去怎麼行?”
淮璃的指尖頓了一下。
不是他要活在過去。隻是因為,過去才有她,回憶裡才有她。
“我也在尋她,已經有些眉目了。”他像是在回答,卻更像是在說服自己。
周閑抿了抿唇:“你跟師妹簡直是一個模子的情癡。師妹她當年也同你這般,最後得到了什麼好下場?”
他卻笑起來:“我跟娘親可不同。”
周閑冷哼一聲:“有什麼不同?”
他轉頭,望了一眼紗帳下的寒冰棺,嗓音變得柔軟:“我眼光比她好……”
周閑沒說話了。
罷罷罷,勸了也是白勸。
情之一道,除非自己勘破,否則便是個死結,任誰來了都打不開。
心有所向,就好像瀕死的人抓着一根虛妄的稻草,吊着一口氣,拼盡全力地活着。
總好過無悲無喜、無欲無求。
*
翠竹林外,令冬青探頭探腦,抱着不知哪裡來的決心,悄然踏進南山的地界。
他做了萬全的準備,事先服下斂氣丹,甚至穿了一身青綠,就為了完美地融入竹林之中,不被發現。
木槿殿安靜得像是睡着了,除了風吹竹葉的聲音,其他什麼動靜都沒有。
他猶如一隻守着鳥兒的貓,已經蹲了好久,腿都麻了。
半個時辰前,師父好像來了一會兒,不知道在裡頭和魔鬼師兄說了什麼,出來後垂頭喪氣地回去了。
難道——就連靈力高強的師父,也沒能發現魔鬼師兄修煉禁術的秘密?
想到這裡,令冬青好像吃了大力水手的菠菜,渾身有勁兒。他麻起膽子,像一條滑不溜秋的蛇,偷偷摸摸地鑽進殿内。
溫葉堂坐北朝南,明明陳設古樸精巧,卻無端散發出一股肅然之感。現下那氣息,似乎又有些不同,比他來灑掃的時候還清冷幾分。
他對此處的構造早已爛熟于心。縱然溫葉堂層台累榭、九曲回廊,得益于多日的灑掃,如今他閉着眼都能分清哪裡是殿、哪裡是堂。
很快他找準了位置,悄悄潛到主堂“停屍房”窗邊,透過那條細微的小縫,單眯起眼,往裡窺探。
好像看不太清楚……
他伸出一根手指,小心撥開窗棂的邊角,将縫隙撐得再大了些。
堂内。
兩隻靈力化成的靈蝶正扇動翅膀,一左一右地停駐在半空,時不時地,從翅膀上飄落幾點晶亮的熒粉。
白色的紗帳被它們牽起,露出下面幽藍的冰棺。冰棺散發着絲絲寒氣,水霧氤氲,像極了仙家宮殿中缭繞的雲煙。
少年一身淺白衣衫,好似紗中寒玉。雪為肌、冰做骨,偏偏眉目如墨,丹唇若蓮,憑生出一種攝人心魄的美。
他默默無聲地坐在寒冰棺前,面色卻是了無生氣的。
良久,他的眸光搖曳着,如同被什麼東西割得稀碎,眼角微紅處,竟凝出一滴淺淺的淚。
淚落無聲。猶如清晨的露珠劃過秋荷,隻一瞬跌落,稍縱即逝。
流淚?
那個魔鬼師兄嗎?
令冬青甩甩頭,懷疑自己花了眼。他不由地往前挪了幾寸,趕緊将全身的靈力都調起,集中在兩顆的眼珠子上,誓要把這駭人聽聞的場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可惜那滴淚,已經不見了。好像它從來沒有存在過,從來沒出現過。
隻剩下眸光空洞的少年,枯坐于堂中,靜止了一般。
少年垂下眼,凝望着寒冰棺中人。像是整個人都缺失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