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這個時候應該會産生一個疑惑:這人站在領獎台上,到底在說個什麼東西。這個疑惑我也有,我也在想我正在說個什麼東西。我天天都有類似的疑惑,我正在做什麼?我在對誰說什麼?我在為誰而幹什麼?
“這是一個很好的自省方式,一天一次,效果不錯。我每天都在湊合活着,但是我會思考每天活着都是為了什麼。如果活着隻是為了快樂,那就請你們認可自己的快樂。如果活着是為了得到一份認可,那就請你們去為了那份認可而兢兢業業的。
“沒有再高尚的理由了,活着這件事,它不會再怎麼高尚了。這是件好事,因為這世界上沒有高尚,也就沒有了低賤。你,無論是怎麼出生,無論是怎麼成長,你隻要活着——”商陸擡手指向台下,沒有具體指向任何一個人,但卻像是指着每一個人,“就和所有人都是一樣的。”
台下鴉雀無聲。
“那些得不到父母的關愛的人,和那些得到很多父母的關愛的人。那些孤獨的人,和那些周圍有很多溫暖的人。那些特立獨行認為自己與衆不同的人,和那些害怕脫離群體、一生祈求平庸的人。所有人,在生命的這個層面上,都是一樣的。
“附加的階級能改變一個人的财富和地位,但是那能改變生命的概念嗎?一個人的天賦與努力能改變他所生活的環境,但是他能因此而擺脫人類這個身份嗎?
“不能。你們左右看看啊,坐在你們左邊右邊的,同樣都是人。有些是高管,有些是打工,但是現在天花闆掉下來,大家也都會死啊。當你們在面臨道德、倫理、法律這些問題之前,能不能先意識到,自己是個人,對方也是人,生命是平等的,我們沒有權力用科學的手段制造出一個生命,也沒有權力用暴力的方法剝奪一個人的生命。
“我現在說這些話其實毫無意義,因為人類這個物種就是如此,痛苦的事情會很快忘記。畢竟大部分苦難不是在時時刻刻重複,隻要有一天苦難停止,那麼人就會選擇諒解。換句話說,哪怕是未來還沒有發生的悲劇,我們都已經提前選擇諒解了。
“感動嗎?這有什麼值得感動的。這是悲哀啊。這是印刻在DNA裡的悲哀啊。我今天拒絕領取這個獎項,我無法接受在那麼多生命被當做糞土之後,我還要站在這個地方去享受來自同胞的虛情假意的崇拜。這真的讓人感動不起來,這明明就是諷刺啊。”
工作人員終于明白了這是一場嚴重的直播事故,所有高管都緊繃神經開始給上級單位打電話彙報情況,這種全國性質的直播居然出現了完全意料之外的展開,領導們緊急召開會議,甚至拉來了在現場的聞續斷。
聞續斷表情凝重地坐在會議室裡看着手機,然後歎了口氣,對電視台的人說:“不用切斷,就這樣吧,現在的收視率也暴漲了吧。網民也都在力挺商陸。這個時候切斷直播,隻會顯得我們跟商陸不同心,那這節目就起到反效果了。”
這條指示其實是中央某局的常委直接下達給他的,他相信中央不會真的這麼在乎群衆的呼聲,但他們會利用群衆的呼聲來完成他們想做的事情。
各大社交平台紛紛挂起了“#商陸抨擊感動中國”的熱搜,這檔節目的收視率以驚人的速度超過了前一年的最高收視率。
網絡上的言論自然是褒貶不一。看熱鬧的覺得好久沒看到這麼荒謬的官方節目了,拍手叫好。根正苗紅的小粉紅則是覺得商陸這樣是在讓所有人下不來台,抨擊商陸沒有政治分寸,把個人情緒帶到公衆場合。當然更多的是普通百姓,他們終于聽到有人光明正大地說出了他們的心聲,将這場虛僞的盛宴撕爛,讓現實暴露在空氣中。
一些知名媒體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們借機開始探讨商陸的這番言論是否觸碰到某些人的底線,并且呼籲大家回憶起“感動中國”這個節目的存在意義。
毫無疑問,商陸确确實實感動到了大部分國人,因為在真實的聲音無法得到曝光的如今,有一位公衆人物站出來了。
很快就連央視的官方賬号都開始加入議論行列,道出:“興甲村案件到現在都還沒有官員得到懲處,隻有一些聽令做事的醫生被判了刑。這種時機播放頒獎的節目确實非常諷刺,商陸批判得不無道理。”
媒體很快轉變風向,将輿論重心從“商陸”轉移到“未被懲處的官員”上。
很快大家就來了新一波抨擊:“就說這麼大的組織犯罪不可能沒有保護傘,三個月過去了,保護傘的消息一點兒沒看到,到底是把誰當傻子啊。”
“強烈要求公開保護傘的審判過程!光是一個狗屁村長的審判,我特麼都懶得看。”
“聽說國防的頭兒被逮了。(噓——”
“好家夥,這官兒夠大的啊。”
“好幾個都被逮了,那個村長給的名單。現在我們單位都停擺了呵呵,我們還吐槽呢,就這還感動中國,應該叫吓死中國吧。”
類似言論被有關部門迅速鎖定,并且剔除了其他沒什麼邏輯感的評論,直接強制讓其發酵。輿論形成強大風暴,開始席卷各個部門。
這一系列在演播廳以外發生的事情,也已經通過手機傳達給了演播廳裡面的某些後排觀衆。當在場的人還在錯愕的時候,商陸站在台上收尾:“但我依舊感謝這個節目給我登台的機會,我今天也許沒能感動到任何人,但至少我的這幾句話能讓一小部分人重新開始思考,這就足夠了。”
他朝台下的人笑了笑,然後轉身看向薤白那邊:“我拒絕這個獎項,是因為我不配。但是我沒有質疑其他人的獲獎資格,畢竟說實話,我每一天都在被他們感動着。有他們在,讓我覺得,我也可以活得不那麼湊合,我也可以為他們做些什麼。”
薤白抿起嘴,雙眼中仿佛閃爍着光彩。
商陸再次回過身,這一次找到了專門負責給他拍特寫鏡頭的攝像機,然後注視着鏡頭說:“并且我相信,所有人都會被某些人感動着,與此同時也在感動着其他某些人。那些事不需要得到表彰,因為會有人為你活着而感到喜悅,純粹地被你所感動着。今天給大家帶去了困擾,我很抱歉,但是今天我說出的這番話,不會收回。”
他說完,深深鞠躬,台下工作人員還未給出任何指示,就已經有觀衆主動帶動起掌聲。
掌聲愈發強烈,經久不衰。
主持人也不在看手裡的卡片,而是聲音激動地說:“盡管商博士認為他沒有資格獲獎,但是毫無疑問,今晚他的演講,已經感動到了我們!讓我們一起為他的坦率和真誠,熱烈鼓掌!”
這場荒誕的節目,在掌聲中謝幕。商陸沒有詢問任何人對他剛剛那番行為的看法,因為他不需要别人的評價。
而常山和陳白芷也因為深知商陸的個性,而沒有說出任何評論,哪怕他們心裡已經燃起了革命的火焰。
“商陸。”陳白芷在離開電視台的時候,還對商陸說了一句豪言壯志,“今後我們真正平等了。下一次搶風頭的可就不隻是你啦!”
商陸看着她離開時輕快又堅定的步伐,心裡對她的那一絲愧疚感也終于放下。
但是當商陸和薤白一起離開電視台的時候,無數記者蜂擁而上,幾乎要圍剿了商陸。盡管商陸的粉絲自發組織“保镖隊”來保護商陸和薤白的人身安全,但敵不過那些紅了眼的記者。
人群開始互相推搡,不斷有質問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商陸!你是故意策劃了節目上的事故嗎?”
商陸想要硬着頭皮回答,但這個時候,薤白直接把商陸羽絨服帽子給他扣在頭上,然後用力按住他的頭讓他強行彎腰。商陸被薤白壓得彎了腰,還沒理解薤白這是要幹什麼的時候,就感覺自己的腦袋已經被對方揣進了懷裡。他不知道薤白是怎麼突破人群的,隻知道幾分鐘之後自己被塞進保姆車上。
“老闆好樣的啊!現在全國都在為你瘋狂哈哈哈。”司機竟是三個月前興甲村的網約車司機,他看着窗外那些拍窗戶的人,“這架勢跟拍電影一樣。”
坐在副駕駛的吳英澤回過頭看着商陸和薤白:“你們倆沒事兒吧?被擠成那樣,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薤白也在仔細觀察商陸的臉色:“這群記者已經瘋了,你還想跟他們講道理?假大空的道理就讓那些領導去講吧,我看看,你胸口難不難受?”
商陸卻發現薤白手背上多了一道血痕:“你的手!”
“哦,不知道被誰抓了一下。沒事兒,不疼。”薤白甩了甩手。
“那也還是得盡快消毒。”商陸焦急地看了看車的前方,“怎麼還沒有人來疏散人群。”
“我已經報警了,估計很快。”吳英澤回複道,“現在這車開不起來,萬一撞到了一個,又要大做文章了。”
這話音剛落,窗外的騷亂就有了停息的迹象,搞笑的是來疏散人群的不是警察,而是軍人。他們架起了人牆,為商陸的車開辟出來一條路,并且路的前方也停着一輛車。
前方車輛打了個雙閃,那意思好像是讓商陸的車跟上。
“白的牌照啊,老闆,跟不跟?”司機興奮地問。
商陸看了眼那個車牌号碼:“跟,這是熟人的車。”
等他們開出電視台,徹底擺脫了人群之後,商陸的手機才連續收到幾條來自常山的消息:“我哥去搖人了,你們先别動。……艹這個破信号,消息發不出去啊!”
“前面那是誰的車啊?”吳英澤也在這個時候問。
“常軍長。”商陸疲憊地答,他總覺得自己要被批評了。
薤白第一時間聽出他的疲憊,默默握住他的手,沒有說話但用沉默來表達支持。
一聽到“軍長”這個頭銜,司機又來精神了:“老闆我就知道我跟你是跟對人了,上班第一天就有這麼刺激的事兒,誰還願意回老家過年啊!老闆您放心,我一定給您跟好了!”
商陸還挺羨慕司機大哥的精神狀态:“你能不能别喊我老闆了,我叫商陸。”
“那不行!喊老闆多有派頭。我夢想就是找個老闆給他開車,我喊您老闆,就等于是實現我的人生夢想。老闆你剛不也說了嗎,每個人都有實現不了的夢想,再怎麼努力也靠近不了一點兒。但是因為遇到您,我的夢想就實現了啊!”
司機大大咧咧的一番話,倒是讓商陸恢複了一點精神。商陸笑着輕聲說道:“那就随你的便吧。”
常青的車直接開進了某機關辦事處,進門時登記了所有人的信息,并且扣押了身份證。進去院子之後,見常青那輛車停在政府大樓的正門口,司機也非常有眼力見地停在差不多的位置。
“老闆,你們應該是在這兒下車,一會兒我再去問問車停哪兒就行了。”司機打開車門的鎖。
果不其然,司機剛做出判斷,就看到前面從那輛軍車下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他也見過的常山,還有一個是跟常山莫名有一絲神似的中年人。
司機立刻開門下車,給商陸拉開車門:“老闆您别碰到頭,您太高了。”
“這車我都坐多少年了,不至于的……”商陸心裡受不了自己有這麼大排場,但他也不能直接澆滅司機的熱情。
随後薤白也迅速跟着下了車,站在商陸身邊:“我知道談判的話我排不上用場,但我可以當保镖。”
“咱倆真的身份沒颠倒嗎?怎麼看都應該是我當你的保镖比較合适吧。”商陸用充滿幸福感的語氣對薤白抱怨。
“别貧嘴了,嚴肅一點。”薤白幫商陸整理了一下帽子,催促他快點和常青他們彙合。
四個人碰頭之後沒有寒暄,隻是互相點了點頭,然後快步走進樓裡。一位公務員幫他們引路,直到帶他們走進某間絕對機密的辦公室,還看着他們把手機鎖好,才關上會議室的門,留他們四個在屋裡。
“你小子,挺牛啊,仗着我們在背後給你撐腰,無法無天了是吧。”常青第一個坐下,嘴上說着斥責的話,但臉上的笑容是騙不了人的。
商陸松了口氣,緊接着也坐在常青對面:“你之前對王曜華說,打算借由這檔節目調動群衆的同情心,讓更多人去關注李成安的公開庭審,引起社會輿論,再給國防施壓。但是我覺得這樣還是太慢了,張航被國防扣留太久了,一點兒消息都沒有。所以這次我想一勞永逸,讓群衆直接去質疑這個體制,也許更快一點兒。”
“卧槽……”常山震驚地罵了出來,“你居然還是有目的的!?我特麼真以為你直抒胸臆呢!”
薤白也表示有些驚訝,他感覺到商陸在上台的時候有些不對勁了,沒想到背後竟是有這種層次的思考。
常青放聲大笑:“那我懂了,輿論控制得那麼好,也是你和王曜華提前安排的?”
“……我相信有關部門也一起打配合了。”商陸歎了口氣,“但是沒有提前告知,我也覺得挺抱歉的。總覺得這事兒提前跟你們說了的話,你們會反對。”
“你說得對,我們會反對,因為這種事需要開會很多輪兒才能決定。”常青敲了敲桌子,“所以我很欣賞你的做法,很極端,我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