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開槍的人是宮野的時候，矢田第一個慌了神：“我給他注射的可是大劑量，幾乎不可能醒過來啊。”

“你給他注射了……什麼？”商陸問。

“戊巴比妥調整藥劑，一般會讓人昏迷三到四小時，我給宮野的注射量……大概一天不醒都不意外。”矢田啃着指甲，“難道說他是罕見的代謝能力很強的人。”

“巴比妥類會抑制神經遞質吧。”商陸開始觀察周圍的環境，然後目光鎖定距離不遠不近的一個電線杆子。

“對。”矢田已經沒有心情對商陸的知識儲備感到吃驚了。

“緻幻的可能性很高，可能他沒有代謝完，但他想要殺了你的意志戰勝了一切，所以蘇醒，但沒有完全恢複神智。”商陸背靠着救護車門，耳邊充斥着傷員的哀嚎和子彈的呼嘯，喪失理智的宮野此刻正如喪屍般瘋狂發起攻勢，槍槍朝着救護車，但又槍槍誤傷到其他人。

這種無差别攻擊導緻黑白兩路人都受到重創，近藤組的人不明白宮野為什麼要槍擊自己人，警察也不明白宮野為什麼就瘋了。為數不多的配槍警察也因為一時的疏忽和片刻的猶豫而錯失反殺機會，被宮野一槍幹掉。

“這真的是沒恢複神志嗎，我看他還是挺清楚誰會給他造成威脅的。”眼看着自己的部下在和宮野對狙的情況下傷了三個，黑川終于沉不住氣了，“跟他拼了。”

“不行，不要！”矢田完全沒了保持一整晚的淡定和木納，死命拽住黑川的手臂，“戊巴比妥會讓宮野感受不到疼痛，就算你們擊中他也沒用，腎上腺素會讓他一直幹到死！”

“所以就更需要有人阻止他了。”黑川冷靜地握住矢田的手，“松手，沒時間了。”

蹲在救護車裡面的薤白緊緊盯着隻靠車門掩護身體的商陸，他是真的怕商陸的腿被子彈擊中，但他沒有開口勸商陸趕快上車，因為他明白商陸此刻的表情意味着什麼。

商陸在盯着電線杆子思考，金屬材質并且表面光滑的圓柱形電線杆在普通人看來也許沒什麼作用，但是商陸卻構思出一個逆天的想法。碰巧電線杆上方有一個凸面鏡，大概是為了防止運輸車進出倉庫時發生交通事故而裝的，商陸一直在盯着鏡子等待宮野靠近，直到宮野的身影清晰的映出。

手中那把屬于近藤的槍仿佛還帶有餘溫，商陸雙手緊握手柄，控制着胸腔起伏的程度。

不要慌，沒什麼好慌的，現在開槍的人很多，就算多自己一個也不會有人發現。冷靜，手不要抖，就算被發現了，隻要說自己是因為害怕所以亂放槍就可以了。商陸給自己做着心理暗示，然後盯着凸面鏡規劃起子彈的軌道。

子彈射速大約四百米每秒，隻要以低入射角30度擊中電線杆，光滑堅硬的金屬就會将子彈以同樣三十度的反射角反彈出去，自己距離電線杆大約50米，子彈會在0.2秒之内完成反射，這是人類難以察覺到短暫片刻，所以宮野的移動速度幾乎可以不用考慮。他不斷演算着子彈的軌迹，顱内構畫出俯瞰視角的三維圖，宮野的站位、周圍人的位置，子彈的軌迹、速度，商陸能感覺到自己的腦袋在發熱，全身所有的血液都集中了上去，以便讓他解析出每一個細節。

好像能聽到海浪的聲音，周圍的哀嚎聲已經被商陸徹底屏蔽，他無言地舉起槍，朝着看起來與宮野幾乎相反的方向。

實際上商陸腦海中整個計算過程也不過幾秒，所以在黑川看來，商陸就像是突然瘋了一樣胡亂舉起了槍。黑川還沒來及開口阻攔，就聽到一聲槍響。

扣動扳機原來是這種感覺啊，後座力沒有想象中那麼強，但手腕還是被震得有些發麻，商陸放下槍，看着凸透鏡中的宮野以一種扭曲地姿勢勉強保持着站立，但宮野卻再也擡不起握槍的右手了。

在場所有人幾乎都以為宮野是被哪個警察擊中了右手，子彈從鎖骨進入，貫穿右肩膀，湧出來的一股一股黑紅色血液砸在地面上攤開，這種主靜脈被擊爆的出血量預示着宮野命不久矣，但在藥物作用下，他本人毫無感覺，隻是納悶兒為什麼右手擡不起來了。他拖着破爛的身體向前走了兩步，朝着救護車的方向倒下，手還堅持着爬行動作。

“矢田……”宮野嘴裡還念念有詞，“殺了你，為梅川大哥……”

周圍沒有受傷的警察撲過去把他壓制住，另一架救護車的急救人員也沖過去止血，有些認識宮野的混混們在破口大罵。

“警察殺人了啊！警察殺人了哈哈哈哈！”□□的人大笑大叫着，想要把現場氣氛攪混。

坐在警車裡的近藤清人死死盯着窗外，直到有警察回到警車裡：“宮野死了？”

“還有心情關心别人？你也活不長了，很快就能下去跟他作伴。”警察随口說着。

近藤清人冷笑了一聲，沒有說話。

幾個警察留下保護現場，傷員都被送往醫院，通緝犯和從犯也被押送到警視廳。

海鷗回到了無人的船隻，海浪從離岸轉為漲潮。

商陸把手裡的槍交給黑川的時候，已經是早上在醫院裡了。黑川從外科處理室裡走出來，胳膊上雖然纏着繃帶，血還是有點滲了出來，但他本人并沒當回事，而是徑直走到商陸面前。

商陸微微擡起手，把槍遞了出去。

黑川接住槍的時候，發現商陸沒有松手的迹象，于是擡頭盯着他看。

“宮野死了。”商陸的語氣說不上來是沉重還是輕浮，好像帶着一種難以置信的恍惚感。

“他中了很多槍，死因是失血過多。”黑川擡起受傷的手，用力拍了一下商陸的肩膀，想要讓對方不要再緊繃着神經。

“聽說他是為了給梅川複仇。”商陸繼續說。

“你聽說過新宿的東橫廣場嗎，那裡有很多堕落的青少年，□□喜歡鑽空子，把這些迷茫的年輕人拉入麾下。梅川就是那樣的□□，宮野就是那裡的堕落少年。我們警察經常會組隊到東橫廣場去做開導工作，後來因為實在沒有辦法，就把那個廣場給封上了。封上的隻是一個廣場而已，本質的問題什麼都沒有解決。那些缺少關愛和管教的孩子，終歸還是會誤入歧途。”

“對宮野來說，梅川就是唯一的……願意拯救他的人吧。”

“不是這麼回事，”黑川皺了皺眉，“梅川不是什麼好人啊，黃賭毒他可是一樣不落，手下的人幾乎都是無家可歸的小孩兒。宮野也隻是被他騙了，騙去收高利貸，騙去拐賣、涉黃，吸毒、販毒。所以宮野才被家裡人抛棄，所以才會成為通緝對象。”

“但，宮野會選擇梅川，也是因為家人和社會上的正派人士們從來沒有認可過他吧。”

“很多年前，我在東橫廣場上見過他。”黑川歎了口氣，“還是個小孩子呢，那時候的宮野。家裡人報警說他失蹤好多天，學校也沒有去，社會上的兒童保護機構說在東橫見到過他，所以我們就去找了。我找到他了，就在一片混亂的人群裡，孩子們看到大人就會瘋狂地逃竄，□□看到警察就會跑，宮野在其中慌不擇路，我向他喊，我不會傷害你的。”

始終低頭的商陸慢慢擡起視線。

“我覺得他聽到了。”黑川和商陸對視上的那一刻，無奈地笑了，“因為當時我和他對視了一陣，就像現在咱倆這樣。我覺得隻要我再快一步，擠過人群抓住他的手臂，那大概……就會是另一個故事了吧。但當時，我沒做到，因為梅川快我一步。”

商陸嘴角微微地抖動了一下。

“我聽說你們中國有句話，正義會遲到，但絕不缺席。這句話真是卑鄙啊，往往……就是因為正義遲到，很多悲劇都是這樣發生的，遲到的正義就相當于罪惡，我認為。”黑川加緊了握槍的力度，“所以不光是那些我擊斃的人，還有那些因為我的遲到而沒能救下來的，都是我背負的人命，都是我的罪惡。從此世間沒有正義，隻有性質不同的罪罷了。”

商陸慢慢松開了槍，“謝謝。”

“我才該道謝。”黑川把槍上的指紋小心地擦去，“走吧，你們從昨晚到現在，沒有去過東京港。明白了嗎？”

“明白。”商陸點頭代替感激，轉過身看向走廊盡頭正坐在椅子上等着商陸的薤白。

商陸第一次感覺走向薤白是這麼的困難，以往他都是滿懷輕盈的幸福感，現在卻覺得幸福感十分沉重。他久違的産生了一種配不上對方的心情，于是停在距離薤白幾米遠的地方。

薤白發現商陸停下來的時候，立刻站起來朝商陸走過去。“怎麼樣，已經還給黑川警官了？他說什麼沒有，需不需要去警察局？還是叫什麼……什麼警視廳的……”

“還了，他願意當我們沒有去過現場。”商陸躲閃着視線。

薤白松了口氣，用力抱住商陸：“那就好那就好，陽哥也沒事，醫生說過兩天就能出院修養了，問題不大。矢田也是，雖然肋骨斷了幾根，突然覺得之前把他扛肩膀上他應該挺疼的……對了，泉教授也來了，他說後面的事他會處理，我們可以回家了。”

“……嗯。”商陸小聲回應着。

面對商陸的異樣，薤白完全沒有表示出不解，隻是在回家的路上全程牽着商陸的手，回到家裡也是在幫商陸脫鞋換衣服。

“泡了海水感覺渾身都是腥味兒，快去洗個澡。”薤白推着商陸走進浴室，指揮他擡手轉身閉眼睛的，最後用厚厚的浴巾給他裹上，摟着他到卧室，讓他坐在床邊。

“想不想喝熱咖啡？”薤白笑着問。

商陸搖了搖頭。

“我想喝，你陪我喝。”薤白轉身跑去廚房，用咖啡機萃取出兩杯咖啡，倒入兩杯加熱過的牛奶裡，又從酒櫃裡取出威士忌兌滿。他雖然不能通過思考來完全理解商陸的心情，但他能感受到商陸此刻搖搖欲墜的冷靜。薤白覺得這個時候無論說什麼都很蒼白，盡管商陸開槍隻是為了救人，就算宮野的死因也并非是最後中的那一槍……

但是商陸開槍擊中了宮野，宮野死了，這兩件事根本沒辦法完全拆開來看。

這與曾經借别人之手将犯人繩之以法、走正常的死刑流程處死犯人有很大不同，而且就算是那些執行死刑的人都會有心理陰影，更何況是沒有接受過任何專業心理培訓的商陸呢。

薤白無聲地歎了口氣，決定要在去開導商陸之前先穩定好自己的情緒，然後端起那兩杯愛爾蘭咖啡朝卧室走去。

商陸還保持着剛剛的姿勢，坐在床邊低着頭，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

薤白把咖啡放在床頭櫃上，單膝跪在商陸面前，握住商陸的手。

那雙手抖得厲害，而是手指冰涼，完全不像平常。

薤白心疼地皺起眉，擡頭想要看一看商陸的表情。

可惜商陸沒什麼表情，隻是木讷地盯着地毯，極力避免和薤白對視：“我沒想過他會就這麼死了，我隻是想把他的槍打掉，我就隻是……”

“商陸。”薤白打斷了商陸的碎碎念，“看着我。”

商陸小心翼翼地移動視線，戰戰兢兢地看向薤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