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有天,你會回到中國,如果碰巧遇到了他,那麼可以替我保護他嗎。
泉也不曾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向别人提出這般離譜的請求,他後來想了很久,覺得恐怕是因為對方是張航,所以自己也就沒了所有戒備。那時他們已經認識兩三年,彼此先後經曆了很多,明明不管發生什麼,他們兩個人都不會互相求救。但緣分就是那麼難以捉摸,即便他們把咬碎的牙咽到肚子裡、不對外表現一絲痛苦,也還是會在見面的那一刻輕易看穿對方的隐忍。
不過這也不能成為相互信任的原因,泉也思來想去都覺得自己之所以會對張航放下所有防禦,隻是因為那個人就算看到了自己的軟肋,也不會對此做任何評價,更不會大張旗鼓地說“我來保護你”、“有我在、不用怕”之類的自大發言。
張航更多時候隻會把“這事兒跟我有什麼關系?”和“這事兒跟你有什麼關系?”這兩句反問挂在嘴邊,一邊不耐煩地和麻煩事用語言來劃清界限,一邊又随随便便地把折磨着泉也的所有難題全部解決,回過神來的時候,泉也發現自己已經在精神層面上依賴起對方了。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泉也沒有嘲笑自己懦弱,隻是與這樣的自己和解,并且感謝張航能成為自己的朋友。
于是就在張航将兒時的往事說給自己聽之後,作為回應,泉也亦将自己童年的過往傾訴給了對方。他向張航說起自己那段開始即結束的初戀,說起那短短一周和蒲青天之間的對話和互動,說起對方離開日本之後自己有多麼期盼着長大,期盼着有一天可以獨自一人前往中國,到北京去,再次和蒲青天相見。
“後來你去了麼?”張航笑着問。
泉也卻笑不出來了:“沒有。”
張航收斂了笑容,沒有問原因,隻是等待着泉也的後話。
“他過世了。”那是泉也第一次向别人說出蒲青天已經去世的這件事,因為他能推測到當自己開口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就意味着他已經承認并且接受了這個現實。當接受這個現實的那一刻,泉也感覺自己快要破碎了,想哭但沒有眼淚,想笑但沒有力氣,隻能脫力地倚在沙發上,盯着天花闆,喃喃道:“十年了,也是個冬天。”
張航依舊沒有說話,隻是拍了拍泉也的腿,不輕不重、力道剛好。
“始終不敢去中國,可能就是因為我在拒絕這個現實吧,想着隻要我不去北京,隻要不見到任何跟他有關的人或物,那麼我就還可以騙騙自己,騙自己……他可能還活着,就在中國的某個角落裡。也許去鄉下了呢,去種地,他啊,哈哈,曾經很喜歡種地,生前……菜園裡……”泉也說着一半,開始喘不上氣,深呼吸的時候發現眼淚無法控制地湧了出來:
“他住過的房子還是原來的樣子,就在愛知縣的豐田市,我隔三岔五的過去看看,看他家院子裡的菜園有沒有長出新的菜葉子,那些空心菜有沒有被蟲吃掉呢,我天天都在擔心這種事,所以叫人定期去打理。去打理菜園的人是當地的農家,非常專業,豐收的時候就會給我寄來一箱蔬菜。那個快遞箱子上,寫着他家地址,每次收到那些菜的時候……我都在想,他還活着啊,還知道來日本收菜呢。”
眼淚流進嘴裡,很鹹,泉也抿着嘴,緩緩捂住臉:“就算是甩了我也無所謂,再也不見也無所謂,忘了我也無所謂,真的無所謂。但是為什麼就死了呢,我不明白,人怎麼會這麼容易就死了呢。”
研究法律與社會的泉也,自認為見過人間百态,非常清楚對于某些無産階級來說,世界即地獄。他也明白蒲青天就是他研究當中所标注的無産階級,他明白對方是社會底層的小人物,他明白對方沒有傲人的資質、沒有過人的實力,他明白這一切都會将蒲青天指向一個艱難的人生。但是他同樣知道蒲青天非常強大,畢竟沒有多少人會在被生活一次次擊垮之後還有站起來的勇氣,泉也認為那樣強大的人隻要得到一定幫助的話,今後一定可以過上普通的、幸福的生活。
他明白這麼多,知道那麼多,但猜都沒猜過,蒲青天會迎來一個荒誕的死局。
泉也記不清自己到底對着張航哭訴了多久,隻記得最後頭暈腦脹地縮在沙發上,盯着茶幾上面的水杯發呆。
“空心菜是要怎麼吃?”泉也不再哭了之後,張航也重新開口了。
“不知道。”對美食一竅不通的泉也用嘶啞的聲音回答。
“那你平時都是怎麼吃的呢?”
“不吃,放進冰箱裡冷凍保存,偶爾拿出來看兩眼,直到有新的菜寄過來。”
“嚯,知道的人會覺得你深情,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神經呢。”張航站起來看向廚房,“那也就是說冰箱裡還有吧,空心菜。”
“有是有。”泉也坐起來看着張航走到冰箱那邊俯身打開冷凍層的門,“你要幹什麼?”
“反正晚上也沒吃東西,來個宵夜?”張航翻騰出來一大包冷凍空心菜,“放着也是放着,不如吃了,再感謝大自然的饋贈。”
泉也走過去,略帶茫然地看着他翻找其他食材的樣子:“你打算怎麼處理它們?”
“小時候經常去飯局,我記得有道菜是蒜蓉菜心來着,看起來菜心跟空心菜差不太多,用蒜炒一炒應該不難吃吧。”張航從冷藏那一層找到了一支蒜蓉調味料。
“你會嗎?”泉也眨巴着哭腫的眼睛,好奇地問。
“會什麼?”
“做飯啊。”
“當然會了,做飯又不難。”
“做熟了是不難,做好吃了就是另一碼事了吧。”
“你以為你之前去我家吃飯的時候的那些飯都是誰做的啊。”張航無奈地反問了句。
泉也記得那些飯菜都非常誘人,每次去張航家吃飯的時候,他都能吃光兩大碗飯。不過他一直以為那是張航的妻子——當時已經是前妻了——做的。“難道不是瑩瑩嗎?”
張航歎了口氣:“我都已經這麼反問了,你覺得還有可能是她做的麼?我就這麼說吧,她最開始跟我來日本的時候确實抱着要成為一名優秀的家庭主婦的目标,每天都在研究怎麼做飯。但是唯一一次她自己下廚……那天晚上我倆是在急診附近的廁所裡度過的,上吐下瀉,我都以為我們要交代在異國他鄉的廁所裡了。”
“哈哈哈……”泉也笑出聲,剛因為悲傷而造成的無力感也漸漸褪去,“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一個家庭裡居然是男人來主廚的。”
“這種情況在中國的北方非常常見,可能是因為那邊的女的都太強勢了吧。”張航把菜解凍之後,從櫥櫃裡掏出許久沒用過的鍋,準備開火之前跟泉也抱怨,“你這口鍋,是不是從買來之後就沒有用過?”
“這都能看出來嗎?”泉也有些難為情地低下頭,“反正我不怎麼在家,幾乎都是在學校食堂吃的。”
“學校食堂,唉,你也是沒吃過什麼好東西啊,怪不得以前每次去我家都像是餓了半輩子一樣。”
“沒那麼誇張吧,我也會去餐廳的啊。”
“那你最喜歡吃的餐廳是什麼?麥當勞麼?”
“哈哈怎麼可能,在銀座有一家非常好吃的西餐店,下次我帶你去吧。”
“西餐勝在食材,不在于烹饪。”張航起鍋熱油,用筷子代替鍋鏟,爆香了蒜末,“以後你得去趟中國,我帶你去吃真正的好吃的。”
泉也坐在餐桌邊上,看着站在竈台前炒菜的張航,感覺對方并沒有帶着非常認真的心情在炒菜,也沒有抱着多麼認真的态度在對自己說出承諾。仔細想想的話,自從認識張航的那天開始,泉也就感受到對方是個看上去對一切都抱着漠不關心的态度的人,活得很輕盈、很随意。
這樣的人,尤其是這樣的男人,多半是很難讓女孩子感受到安全感的吧,因為他口中的每句話聽起來都像是謊言,都像是逢場作戲的随口一說。
但是這樣的張航,恰好可以讓泉也感到很安全。因為他的每句話都像是說謊,于是泉也就不需要對他的每句話較真,那些讓泉也感到疲憊的沉重感被張航輕易地瓦解,好像人生都能因此變得簡單了。
每年都會收到來自已經過世的初戀生前留下的菜園的蔬菜,這對泉也來說就像是捆綁着他的詛咒一樣,定時提醒着他這世界上還存在着和蒲青天一樣的人,大家承受着超過大家承受範圍的痛苦,每天活着都像是在掙紮。不去為他們做些什麼的話,将來的每一天,每分每秒都會繼續有同樣的悲劇發生。
但是要怎麼為他們去做什麼呢,又具體是要做什麼呢?
論文也好、書也好,出版了那麼多,泉也得到的也隻是跟自己同一階級的人的反饋罷了。大家會稱贊泉也的政治思想成熟,會感歎他為群衆思考的善良,會展望他耀眼的前途,但是誰都不會真的趟渾水到臭溝裡拯救幾個對他們而言沒有價值的平民。
做不到,根本做不到,别說是改變社會現狀了,泉也就連改變自己悲觀消極的想法都做不到。
但是這個時候張航走進了他的人生裡,拉開了他那裝滿詛咒的冰箱,掏出令他透不過氣的空心菜,開火爆炒了起來。
每年都會收到來自已經過世的初戀生前留下的菜園的蔬菜,那挺好啊,炒着吃了,補充維生素,還省了一筆食材的錢。
重點不在于過世的初戀,重點在免費的蔬菜啊。
泉也坐在餐桌前看着冒熱氣的蒜蓉空心菜,舉起來的筷子遲遲沒辦法伸過去。
“怎麼回事兒你是什麼教徒麼,吃飯之前禱告一下?”張航直接把菜夾到泉也嘴邊,“張嘴。”
泉也僵硬地張開嘴,感覺張航幾乎暴力地将菜塞進自己口中。
油滋滋的,很香。
泉也咀嚼了一會兒,笑出了聲。
“不好吃?”張航問。
“很好吃。”泉也搖頭,“要是菜再新鮮一點的話,就會更好吃了吧。”
“下次他們再寄過來的時候,你立刻炒了就行,這個綠葉菜主要就是吃個鮮嫩。不過好在你家冰箱不錯。”
“下次他們再寄來的時候,你就不炒給我吃了嗎?”
“所以下次我不管在天南海北,隻要你收到菜,我就得來東京幫你炒一盤兒?”張航笑着問,“你要是覺得這樣不誇張的話,我倒也無所謂。”
泉也咽下空心菜,笑呵呵地說:“可真是一點兒都不浪漫啊,你這個人。”
這個人一點兒都不浪漫,也完全沒有泉也曾經遇到過的所有企業家的那些傲慢,甚至看起來都不怎麼強勢,但是泉也卻無可救藥地淪陷進去了。當愛慕這種感覺徹底明朗起來之後,泉也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勾引對方的手段。他沒辦法用輕浮的方式對待張航,但又不知道該怎麼用适當的方式告白,從來沒有談過戀愛的泉也,發現自己面對愛慕的人時永遠都那麼笨拙。
他決定用笨拙的方式來試探一下,于是趁着張航刷碗的時候湊過去抱住了他。
張航隻是笑了一聲:“吃飽就困了?”
泉也動作一僵,立刻意識到對于直男來說這點兒身體接觸根本算不上暧昧:“沒有,就隻是感覺你好像很好抱。”
“奇了怪了,很好抱到底是什麼意思啊,以前瑩瑩也常說這種話。”
泉也有點兒慶幸張航能在這個時候想起前妻,這樣一來說不定就能聯想到自己此刻對他的感覺了:“是嗎,她也經常這麼抱着你?”
“嗯。”張航用毛巾擦幹了手,流暢自然的動作以及平穩的心跳聲直觀地告訴泉也這點兒小動作根本沒能讓他心動。
但泉也還是想要繼續抱着,哪怕知道張航永遠不會為自己心動,也不願意輕易松開手。“那她除了這麼抱着你呢?還做過什麼?”
“還做過。”張航說完,笑了一聲,“不然她是怎麼懷孕的呢,還懷了兩次。”
泉也歎了口氣:“你明明不喜歡孩子,為什麼不主動做措施?這種事情指望着對方來喝藥控制的話,就有點太不負責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