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建濤怕自己是在做夢，所以沒有睜開眼睛，但如果這是在夢裡，他大概是哭了出來。甄遠峰從來沒有向自己告過白，更不會這樣親昵地稱呼自己，所以這不是夢又會是什麼。

等到醒過來，等到再看到他，一定一切又會恢複到往常，甄遠峰一定還會那樣漫不經心地看着自己，不關心自己所有的心情。

抱着這樣的心情睡着，又抱着這樣的心情醒過來的韓建濤，懶惰地從床上爬起來，看了看身旁空蕩蕩的床褥，内心怅然若失。

“早。”甄遠峰的聲音突然從卧室門那邊傳來。

韓建濤吓得轉過頭，看到甄遠峰端着咖啡走進來：“……你沒走。”

甄遠峰似乎沒懂韓建濤為什麼要這樣問，眼神中閃過一絲疑惑：“如果你需要我走的話。”

“啊，不，不是那個意思。”韓建濤聽着這個熟悉的語氣，以及他們之間親切的交流障礙，很快就意識到自己熟悉的那個甄遠峰已經回來了。

畢竟白天到了，陽光明媚的日子裡，甄遠峰就會恢複常态。

不過這一次恢複常态的甄遠峰又與常态有些許不同，他把咖啡杯放在床頭櫃上，坐在韓建濤身旁，“我在想，是不是應該找機會見一見你的父母，還有侯玥瑤。”

“什麼？”韓建濤懵了。

“我不知道什麼樣的機會才算是适當的，之前和你母親見過一面，也沒有讓你母親對我有什麼好的印象。甚至你父親還一通電話打到我們校長那裡，讓校長給我免職，給我們校長氣得夠嗆。”甄遠峰撇了撇嘴，“之前一直想要制裁你的父母，但現在想想這個方向也許是錯的，互相懷抱着仇恨來擅自結束掉某一方，這種極端的方式恐怕是錯誤的解法。”

奇妙的是這一次甄遠峰話裡的邏輯竟然讓韓建濤聽懂了，這種透徹感讓韓建濤不由得渾身戰栗。“你……為什麼突然會這樣想？”

“也不算是突然，”甄遠峰皺起眉，“最近一個多月，會有一些很複雜的思考堆積在我的大腦裡，不好說那是什麼感覺，但時不時會聽到一些不屬于自己思考的聲音。但是今天，那種聲音消失了。”

韓建濤愣了好久，他覺得自己仿佛聽懂了甄遠峰在說什麼。

那個奇怪但卻親切的“甄遠峰”，恐怕已經消失了。

“我之前從來沒有想過要和你的家庭扯上關系，以前不覺得哪裡不對，但現在……如果我真的想要和你有所發展，那麼你的家人就是我不得不去面對的事情。”甄遠峰說得很認真，“如果那天你父母來這裡，我沒有躲進卧室，或者那天你父親砸碎你的茶具，我就沖了出來，現在也許會有不一樣的情況吧，至少不用把侯玥瑤牽扯進來。”

那個陌生但溫柔的甄遠峰雖然消失了，但屬于韓建濤的那個木讷、冷淡又情商為負的甄遠峰，正在一種稱神的速度成長起來。韓建濤啞口無言，心中的驚大于喜，甚至覺得甄遠峰可能又燒壞腦子了。“你在發燒嗎？”

“不知道，不重要。”甄遠峰轉過頭看着韓建濤的腳，慢慢蹭過去，抱起對方的腳看着上面很淺的疤痕，那是半年前被韓又軍摔碎了的茶具的碎片割傷後留下的。“當時我問你希望我生氣嗎，那時候你說希望我生氣，因為你沒辦法像商陸那樣大大方方出櫃，希望我可以生你的氣。”

這段對話韓建濤當然記得，他想要縮回腳，但被甄遠峰緊緊攥住了腳腕。

“真的是那樣嗎。”甄遠峰擡起頭，提問道。

“什麼意思？”

“你希望我生你的氣，希望我氣你沒辦法去跟父母坦白，你真的那樣希望的嗎。”

“我……是吧，應該，大概。”

“那好吧，那我沒能如你所希望的那樣生氣，直到現在也沒有。但是，我當時确實很生氣，當時雖然沒有察覺到。”甄遠峰深吸了一口氣，“後來很多人幫我捋清了這方面的思路，還告訴我，所謂的溝通不是單方面說出自己的心事，而是要用對方能夠聽得懂的邏輯講述自己的心事。我一直找不到一個可以和你好好溝通的時機，但現在我不準備再去等那個時機了。我要現在告訴你，當時我真的很生氣，氣你的父母居然那樣對你。”

韓建濤隻覺得胸口悶悶的，好像有什麼情緒堵在那裡，但那種感覺不會讓他覺得難受，反而是沉甸甸的滿足感。“你說……氣我父母。”

“對，我氣你的父母，支配你、控制你、利用你，他們從來都沒有去了解過你，甚至都沒想過要去了解你，他們沒有把你當作一個成年人，對待你甚至不如别人對待一條狗。你父母的行為和态度，讓我很生氣。”甄遠峰堅定地說。

韓建濤想要用笑容來掩飾自己慌張的情緒，從來沒有這麼清楚地聽到甄遠峰的心聲的他，現在已經驚慌失措了。要怎麼應對呢，要做出什麼反應呢，要說什麼呢？

要說什麼才能讓甄遠峰明白，他現在是真的很開心，人生中第一次明明白白地感受到自己是被别人在乎着的這種感覺，讓他非常的開心。

“所以，我不打算和你的父母和解，”甄遠峰嚴肅地說，“我希望他們認識到自己的錯誤，然後向你道歉，并且接受你原本的樣子。最後要不要和解就看他們認錯的态度了。”

韓建濤笑了一聲，眼淚随着笑一起湧了出來，他慌忙用手捂住眼：“哈，哈哈……哈哈哈，說什麼呢，還看他們認錯的态度，他們怎麼會認錯呢。不過你能這麼想，我真的……真的覺得自己活着也算是值了。”

“不行，你不能就這麼容易滿足。”甄遠峰這一次伸手拉住韓建濤的手腕，強行讓對方放下手，強行對視，“能不能得到是一碼事，但想不想争取又是另外一碼事。隻要你想要的，就大聲說出來，告訴我也告訴你自己，這樣的話如果别人硬塞給你你不想要的東西，你就能明确地拒絕了。比如你父母給你的畸形的家庭，比如社會給你的道德枷鎖，不想要就說出來，不想要就表達出來，那樣别人才會知道你不想要，别人才能幫你，你才有可能得到你想要的東西。”

這話聽起來實在不像是甄遠峰可以說得出來的，而且硬要說的話，這段話就很像是商陸的思想融合了甄遠峰的強勢。韓建濤突然覺得有點兒跳戲，“這是商陸和你說的嗎？”

“不是。”甄遠峰搖了搖頭。

“那……難道是你聽到的那種聲音？”

“也不是。”甄遠峰再度搖頭，“如果那個聲音的擁有者也能理解這一點，也許他的一生也不會那樣草草結束吧。”

“難道真的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我靠，甄遠峰，我認識你将近二十年，這聽着真的不像是你能說出來的話啊。”

“有個人在我們分手之後，經常給我研究室的人開戀愛講座。”甄遠峰一本正經地說。

韓建濤這次是真的笑了：“什麼玩意兒？戀愛講座？”

“現在想想他可能隻是講了些人與人之間最基礎的溝通方式吧。”

“誰啊到底，我是不是也該好好感謝一下這位大師？”

“你應該不認識，是商陸的朋友，叫王曜華的一個人。”

韓建濤瞬間回憶起新年那場魔幻現實的社交晚宴上、那個喝醉了上台随随便便就彈出一首高水平的冬風練習曲的小哥兒，當時他還以為那個人就是張航身邊一個可以拿出來炫耀一下的小弟。

話說那個人……其實是女的來着吧。

“是那個性格很男生的女生嗎，我記得他。”

“不好說他到底什麼性别，但活得很通透，每天喊着‘如果我要是快死了，請不要救我，放我去死’之類的話，卻活得比誰都要認真。”甄遠峰歎了口氣，“也算是讓我們長了見識。”

韓建濤低下頭思考了一下，“如果我要是快死了，請不要救我……嗎。這其實是一句玩笑話吧。”

“或許吧，他說得倒是挺認真。”甄遠峰說完，自己愣了一下，“我剛剛是說了‘或許吧’？”

“嗯？啊，嗯是啊。”

“或許吧，或許吧……我曾經很瞧不起這個詞。”甄遠峰拉着韓建濤的手腕，把對方的手放到嘴邊，蹭了蹭嘴唇，“現在又開始瞧不起曾經的我自己。”

“怎麼突然感慨這個。”韓建濤被甄遠峰這些小動作撩得心癢不已。

“因為從小不理解大家到底為什麼而開心，不理解什麼是幸福，不理解很多種情緒，所以我說羨慕那些情緒飽滿的人，說着羨慕，但從來都在回避那些有可能需要控制情緒的事情。也許喜歡數學并不是因為喜歡數學本身，隻是覺得從數學中能輕易找到挫敗感和成就感，這兩種情緒支撐着我走到現在。但最近幾年我好像被迫學習到了其他的情緒，先是是憤怒，後來是嫉妒，緊接着是悲哀、後悔、遺憾。所以如果我快要死了，我說不出‘請不要救我’這種話，我還有很多事情……很多、沒來及做的事情……”甄遠峰雙手牽着韓建濤的手，茫然裡透着一絲堅定，“首先就是，我還沒有好好向你說過，我也喜歡你，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但是我也喜歡你。”

韓建濤屏住呼吸，想起半睡半醒間聽到的“我愛你”，想到那句話既有可能是夢，又有可能是來自另外一個甄遠峰，他就會感到一陣難以抑制的悲傷。

他覺得另外一個甄遠峰，似乎就是為了對自己說這句話，所以才借用了眼前這個甄遠峰的身體。

也許甄遠峰本人也察覺到了什麼吧，所以加速了他對感情的認知，導緻現在可以果斷地告白。

韓建濤哽咽了一下，原來被喜歡了大半輩子的人告白居然是這種感覺，好像是死而無憾，但又好像是想要繼續這樣不要臉地活着、留在他身邊。他微微點頭，點頭又點頭，伸出另一隻手摸了摸甄遠峰的臉，然後摟着對方的脖子，最後擁抱在一起。

“謝謝，”韓建濤嗚咽着說，“我還是……我還是那麼喜歡你，放棄，根本……根本做不到，我根本不可能放下你。”

“那我也謝謝你，”甄遠峰松了口氣，“謝謝你放不下，謝謝你沒有放棄我。”

“你能再說一次嗎？”

“再說一次……謝謝？”

“不是，不是，”韓建濤哭着笑了一聲，“說你喜歡我，再說一次，多說幾遍。”

“我喜歡你，”甄遠峰每說一次，這句話的分量就在心中多加重了一分，“韓建濤，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建濤。”

韓建濤醉在這聲聲告白裡，大腦發暈地摟着甄遠峰，貪婪得想要把這個早上無限延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