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說還有一個離婚冷靜期,不過兩邊兒的律師也都不是吃素的,所以等你出院之後,就得考慮搬家的事情了。房子當初是雨琴買的,屬于她的婚前财産,也沒必要争。我琢磨着你出院之後就先住我家,反正我在北京房子也多,之後騰給你一套就行了。”常山陪趙問荊回醫院的路上,簡單說了說情況。
趙問荊不知道該作何反應,隻能木讷地看着前方。
“小菁最近一直跟她姥姥姥爺住,說是等你們這邊的事情都穩妥之後再讓她跟你過。她今年初三了,升學的關鍵時候,沒必要讓孩子跟着折騰,所以如果她還是想繼續跟姥姥住,那就讓她住到初中畢業,到時候看她考上哪所學校,再決定搬去哪兒。”常山笑了一聲,“不過估計也就是本校升學吧,反正是個國際學校,繼續讀高中的話,将來留學也方便。要不要在那邊買套房子?”
“常山。”
“買房子的事兒也好辦,反正你現在名下也沒有房産,可以寫你名字,過些年等小菁成年了,再給她一套。”常山故意忽略掉對方欲言又止的樣子,自顧自地繼續說。
“常山,你現在是在幹什麼呢。”趙問荊強制性打斷了對方,轉過頭來尋求解釋,“你幫忙重整光影董事會,我還可以理解,畢竟名義上來說也好、股份上來說也好,你是光影的董事長。但是除此之外呢?離婚律師是你請來的吧,還有需要給雨琴的那筆财産,我怎麼可能拿得出來,除非把我持有的公司股份都賣掉。說到底,我們怎麼就走到離婚這一步了,感覺我就像是睡了幾場覺的功夫,一切都被人規劃了。”
這次換成常山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隻能一言不發地回避趙問荊的視線,思考了很久之後才再次開口:“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是問題。錢……你沒有我有,還不還都無所謂,反正這些年做投資也好拍電影也好,賺了不少,但都沒怎麼花過。”
“這是錢的問題嗎?好吧,假如說這就是錢的問題,你又有什麼理由給我這麼多錢,又認為我是安的什麼心啊居然就能那麼臉不紅心不跳地收下?”趙問荊擡手按着太陽穴,閉上眼睛想要讓突如其來的眩暈感快點兒退去。
常山不敢再說話了,隻是幫趙問荊調節了一下座椅角度,讓他坐得舒服一點兒。
兩個人就這麼到了醫院,下車的時候,趙問荊回過頭來看了眼那輛八成是為了自己的舒适度而特意開來的七人座奔馳V220d,恍惚之間回憶起第一次坐常山的司機開來的加長版賓利時的心情了。他坐在輪椅上任由常山推着他向前,視角降低之後,他也不需要再去關注别人的視線,于是盡情地回憶起當初一窮二白的那些年。
在光影大樓的總裁辦公室裡,趙問荊時不時就會忘記,自己的父親隻是普通公務員,母親隻是普通會計,爺爺和曾爺爺即便是有一個小劇院,那也不過就是給鄰裡提供一個小小的娛樂場所,幾乎不賺錢。歸根結底就是因為他們太窮了,窮得需要看有權有錢的人的态度,窮得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就隻有一條卑賤的命。
所以趙問荊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為什麼而護住光影的執照。
為了家族的榮耀?根本就沒那種東西啊。
為了爺爺的執念?用自殺來反抗的人說到底就是精神上撐不住了啊。
那麼是為了什麼?窮人的自尊嗎?
趙問荊一直不理解為什麼這個世界就是這麼的不公平,同一個街區的孩子有的成為下一代領導人,而有的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自己雖然不屬于兩種極端,但他則是最最普通的那種人。他記得他的爺爺經常說,戲曲、話劇、電影這些東西,按道理來說都屬于藝術,而藝術屬于每一個人,不應該劃分階級。“當官兒的可以看,老百姓也可以看,憑什麼看戲還分三六九等了,那就沒道理。”
沒有道理、不合邏輯的事情,每一天都在發生,每一天都有無數人死于逐漸加重的不公正的漩渦裡,因為總是在發生、總是發生,所以大多數人對這種現象開始感到麻木。
大家說不上來為什麼世界不公平,但是世界不公平是公認的,縱使沒有人理解,卻有大部分人已經學着去接受了。
不接受的那部分人,要不然就是在金字塔的塔尖為底層百姓抹去幾滴眼淚、呼籲大家不要放棄夢想,要不然就是在金字塔下面拼命掄錘子、妄想将這穩固的金字塔砸個稀爛。
趙問荊覺得自己說不定就是那個掄錘子的行列的一分子吧,真是可笑啊,即便自己努力一生都不可能砸碎金字塔的一塊兒磚,努力的姿态甚至都不會映入塔尖高等人的眼,但他還是妄想着、拼命着,簡直像是為了感動自己一樣啊。
也許就是圖個自我感動吧,因為他沒能為爺爺做任何事,沒能為那些被活埋在深山裡的孩子做任何事,所以趙問荊心裡有愧。什麼都不做的話,他會被自己的無能而折磨心智,所以現在做的一切,都隻是為了讓自己活得舒坦一些。
自己這一生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是出于這一個動機,唯獨有一個例外。
畢竟自己這麼喜歡按照道理來辦事,那麼按道理來說常山應該也是他最需要滿懷敵意去對待的那一類人。趙問荊第一次意識到他們階級有别,是在中學的某一天,常家的司機開着加長版賓利到學校門口接他們去參加晚宴的那時。他覺得當時那場景比電視劇裡還要誇張得多,不一樣的是電視劇裡那些坐豪車的有錢人看起來都很做作,但常山卻表現得自然無比,仿佛是叔叔騎着自行車來接他們一樣。
雖然在那之前、很久很久之前,趙問荊就深知常山的家庭很有背景,畢竟自己那勢利眼父親一聽說自己和常山是朋友都能笑逐顔開的。但他很難将“有背景”和“有權力”這兩件事挂鈎,更不知道“有權力”和“有财産”也是幾乎等價的。所以第一次坐豪車的時候,趙問荊不同于身旁從容的常山,始終都戰戰兢兢,生怕自己鞋子上的泥土弄髒了車上的腳墊。
那場晚宴更是超乎他的想象,且不說那些見都沒見過的水果拼盤,最讓他震驚的是那個比他臉還要大的螃蟹和龍蝦。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配不上一個地方,即便是拿到了蟹腿,他都不知道該怎麼吃,還有那些長得奇奇怪怪的海鮮,哪裡能吃、哪裡不能他都不知道。
“這樣逆着它的關節掰開,肉就彈出來了。”常山在旁邊示範了一下,結果卻失敗了。
接下來常山的舉動讓趙問荊無法忘記,失敗的常山并沒有覺得窘迫或是不好意思,而是咋舌一聲,叫住了路過他們的一位服務員:“這怎麼吃啊,能幫忙處理一下嗎?”
服務員先是道歉,很快又拿來專業的開蟹工具,把蟹腿肉一顆一顆剝出來擺在他們面前的碟子裡。
常山跟趙問荊吐槽道:“早知道就早叫他們了,還挺省事兒。”
趙問荊看着眼前的蟹肉,突然意識到自己與常山的距離根本不僅僅是家庭背景,更多的是思想境界。在趙問荊看來有許許多多無法逾越的鴻溝,在常山看來就像是山間小溪一樣、輕輕松松就邁過去了,并不是說他們的能力有多麼大的差距,而是他們内心對于溝壑和小溪的判斷标準不同。
如果自己不去改變自己腦海中對各種事情的判斷标準的話,那麼自己終将有一天會喪失站在常山身邊的資格。
要說這個資格真的重要嗎?僅僅是站在常山身邊,又有什麼意義呢?趙問荊也不明白,但他明白的是從八歲那年常山朝象征着絕對的權勢與力量的韓又軍他們揮拳的那一刻開始,他就沒辦法再把常山當作一個隻會從爺爺的影院裡偷零食吃的混蛋。就是那一天、那一拳,那一次常山的反抗,在趙問荊看來,就仿佛是給了自己向窮命掙紮的力量。
如果說想要繼承爺爺的遺願是趙問荊為了讓自己心裡舒坦一點的借口,那麼真正驅動他去行動起來,去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努力狠下心而不擇手段的,就是常山。
是因為喜歡嗎?喜歡也是喜歡的。
但感情如果真的能有那麼簡單就好了。
趙問荊如今覺得,比起喜歡,比起愛,他對常山更多的是精神上的依賴。誰叫那個人在自己最脆弱的時候沒有選擇冷嘲熱諷,而是選擇保護自己呢?明明自己最脆弱的那個時候,也同樣是常山最弱小的時候。
他想要永遠都站在常山的身邊,跟爺爺的遺願沒有關系,跟深山裡死于意外的孩子們沒有關系,跟瞧不起自己的人生選擇的父母沒有關系。趙問荊想要留在常山身邊、想要讓常山留在自己身邊,僅僅是出于個人的意願。
但現在,“個人”這個詞正在分崩離析,逐漸朝着“兩個人”的趨勢而重塑。趙問荊開始慌了,他搞不懂為什麼這麼多年了常山都對自己沒什麼特殊的對待,但這一次自己闖了大禍之後,反而激活了常山的某種本不該有的想法。
難道是因為常山整天聽着商陸秀恩愛,所以突然對同性戀也好奇起來了?想要試一試,但又不知道找誰試,所以幹脆就找自己這個多年前就告過白的老朋友?這就是傳說中的單身久了看隻貓都眉清目秀嗎。
如果真的是那樣,那趙問荊覺得自己實在太可悲了,在家庭和事業雙雙崩潰的節點,一直作為自己精神支柱的存在也不再尊重自己,這不就相當于人生的終結嗎。
“常山,你還記得我第一次坐你家豪車時候的樣子嗎。”回到病房之後,趙問荊還沒回到床上,就背對着常山開口問。
常山完全不懂為什麼對方會在這種時候問自己這種問題:“記得是記得,怎麼了?”
“這麼多年,我以為我早就已經不再是當初那個戰戰兢兢需要看人臉色的小孩兒了,但剛剛在你車上,我居然又有了相同的感覺。”
常山簡直覺得莫名其妙,明明剛剛在車上戰戰兢兢、看人臉色的人是自己才對吧!?“什麼玩意兒,你想說什麼啊。”
“我在路上就問過你了,你沒有回答,你有什麼理由給我這麼多錢,為什麼又覺得我會對你的幫助照收不誤?不回答是因為不好開口對吧。”趙問荊撐着輪椅的扶手站了起來,坐在床邊昂起頭,和常山對視着,“是出于同情?覺得我可憐?想到畢竟也是多年朋友了能幫就幫一把?如果是因為這樣,那你沒必要幫到這種地步。我和雨琴離婚、下一次董事會投票結束之後,公司就是你的了,你能幫我保住光影這個名号,我就已經非常感謝了。至于我今後會怎麼樣,呵,我這麼多年來也不是沒有混出一點兒成績,大不了我可以從帶貨開始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