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陸在接受采訪之前,先把蘇木叫來自己的辦公室,提前碰了個頭:“知道我為什麼叫你來嗎?”
“被你當成工具使?”蘇木略帶不耐煩地站在商陸辦公桌前,低頭看了看桌子上的名牌,以及商陸的名字下方所刻有的“光影集團董事”的字樣。
“簡單來說是這麼個意思,”商陸點點頭,坐在轉椅上翹起腿,甚至都沒有讓蘇木坐下,“你先說說,受害人穆思哲,你認識嗎?”
蘇木閉上眼睛歎了口氣,沉重地點點頭。
“哦,是因為她是你妻子的朋友?”
“算是吧。”
“怎麼還叫算是吧,是或不是?”
“是。”
“哦,”商陸看着蘇木那個一言難盡的表情,立刻懂了他們之間是什麼關系,“你上過?”
蘇木再次用力深呼吸了一下,歎着氣點頭。“小純……趙純她經常會組織名媛聚會,叫上一些比較紅的明星,讓那些有錢有地位的姑娘們開心一下。隻要花錢或者出資源的話,她們就可以挑一兩個心儀的明星去過夜。”
“好家夥,那你其實隻是被女大佬們睡過的意思……”商陸雖然猜到了會有這種交易,但真的聽到蘇木親口說出來,還是覺得有點兒震撼,“我要是問你知不知道穆思哲是被誰殺的,你是不是也不知道?”
蘇木稍作思考,搖了搖頭:“具體是誰雖然沒有頭緒,但穆思哲在圈子裡玩兒得很過火,同時約三四個的都是常态。聽說她當初也結過婚,後來離了,說是前夫隻想要她家的财産,可前夫是個除了臉長得還行、其他方面一無是處的庸人。”
“前夫的嫌疑最大,你的意思是?”商陸掏出手機打開微信,找到了做刑警的朋友的聊天對話框,問了問這個案子的進展。
“大概吧,就在她遇害之前還在說着她前夫到現在都還騷擾她之類的。”
“我知道了,好了接下來就是考驗你的演技的時候了。”商陸收起手機,起身整理了一下西裝,揚了揚下巴,“我們去會會記者們。”
為記者準備的會議室不大不小,屬于“對你們态度認真、但犯不着把你們捧起來供着”的程度,商陸和蘇木走進會議室的時候,攝影師就已經手癢得忍不住拼命按快門了。
商陸歪頭和陪他們一起來的吳英澤以及蘇木的經紀人囑咐着:“這幫記者離開的時候,把他們攝影設備扣下來,照片給他們留一兩張,剩下都删了。”
經紀人們點點頭,然後坐在會議室的邊緣,守着門。
“感謝各位記者百忙之中抽空來關懷我司的蘇木,”商陸走到記者們的對面,與記者隔着一個長桌,先是客氣地說了兩句,然後拍了拍身旁蘇木的後背,“穆小姐生前雖與我司蘇木沒有直接的親友關系,但畢竟是蘇木妻子的摯友,最近蘇木為了安慰妻子,也操了不少心。”
記者們舉着錄音筆,表情認真地點點頭。
“所以今天各位有任何問題,都由我來替蘇木回答。”商陸按了一下蘇木肩膀,示意對方坐下。
蘇木全程沒有說話,按照商陸的要求,隻需要擺出悲痛萬分的表情即可。而蘇木的經紀人根本不知道他們那台前潇灑帥氣的高人氣明星在商總面前居然是這樣一副卑微又不起眼的形象,所以心裡多少帶着疑惑,表情也就變得很不自然。
好在記者們并沒有注意到旁邊經紀人的面部細節,攝影大哥們也都是在怼着商陸的臉、一個勁兒地拍。
“今天有多家媒體共同前來,為了話題不重複,各位在提問的時候希望可以舉手示意一下,”商陸落座之後,朝記者們點點頭,完全帶走了這場采訪的主導權,“來吧,你們有什麼問題?”
六位記者同時舉起了手。
商陸随手指了一個流量稍微大一些的媒體家的記者:“請問。”
“事發之前,蘇木的妻子趙純和當事人有過聯系嗎?如果有聯系的話,是否知道兇手是誰?穆思哲的父親在澳門經營多家賭場,穆思哲生前有沒有和趙純提過與此相關的事情?很多謠言稱穆思哲生前私生活十分混亂,這是确有此事嗎?”記者一連四問,像個八卦的偵探一樣。
“與案情有關的一切已經向警方說明過了,公安沒有給各位詳細情報的話,就意味着目前這起案子不能被媒體報道細節。接下來如果各位的問題都是和案情相關,那麼這場采訪就到此為止吧。”商陸鄭重其事地說道,語氣裡甚至帶着點兒教育的意味:“在我們國家發生這樣惡劣的案子,從媒體這裡關注的就已經是無關緊要的事情了,真的很難想象在這種媒體環境的熏陶下,群衆又能有多麼高的道德思想。”
記者們紛紛一愣,好像還沒納過悶兒來。
商陸進一步說道:“人民對生活不滿、精神世界不夠富有的時候,難免會發生一些偏激的事情,如何降低這些惡性事件才是當務之急的。你們應該去宣揚一些積極的、正面的事實,比如警方在一周之前就已經迅速找齊了分散的屍塊,對案發當地的治安進一步加強。你們應該去調動起群衆對社會的信心、增強大家的共情能力,比如報道一些葬禮現場上穆小姐生前的朋友相聚,為穆小姐的家人獻上慰問。
“你們本該如此,但你們沒有。你們的關注點都在哪兒呢?聽說這個人生前放縱?為什麼要關注這一點?嗯?按照你們的邏輯來說,寫出來的報道那就是為了誘導人們認為穆小姐因為自己生活不檢點所以才遇害的。什麼叫做生活不檢點?什麼又能确鑿人家的生活?
“從各方面搜索來的片面之詞,被你們惡意拼接之後就真的能夠呈現一個人的本質了嗎?你們為的隻是業績,毀的可是很多人的名聲。所以你們要怎麼為自己的行為辯解?因為大環境就是如此,所以你們為了保住飯碗也不得不這麼做嗎?别成天到晚侮辱大環境了,大環境說不定都是被你們破壞的。”
這字句铿锵的演講過後,記者們表情呆滞地看着商陸,有那麼一瞬間,他們以為自己是在公司裡聽他們的領導訓話。
旁聽的吳英澤差點兒沒繃住笑容,而蘇木的經紀人眼神都開始迷茫起來了。
蘇木臉上的悲痛從演技過渡為真誠,他是真的替這幾個記者感到悲傷,來這裡什麼都沒問出來就算了,還反過來被教訓了一通。
就在所有人都認為這場采訪就要這麼荒誕地結束時,角落一家小媒體的記者小心翼翼地舉起手。
商陸朝那個記者點點頭,順便記下了對方的公司名稱:“問。”
“聽說常總導演、商總主演的電影《無聲》已經定檔今年賀歲片了,我看到這條新聞正好被謀殺案的新聞蓋過去,請問在你們宣傳電影的同一時期發生這種惡性案件,對此商總是如何看待的呢?”記者試探性地問。
商陸心中狂喜,但表情十分冷靜,眉頭微蹙,沉思着點點頭:“電影已經不重要了,在這種沉重的現實悲劇之下,我們作為公衆人物,都應該反思要如何為社會提供一些正面的能量。所以比起電影,我還是希望大家能夠更關注社會治安方面的問題。至于《無聲》,就讓它像這電影的名字一樣,無聲無息地上映,無聲無息地描述我們所在的社會究竟存在什麼樣的緻命問題吧。”
記者們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有幾位用筆匆匆記下商陸說的這番話的關鍵點。
接下來幾位記者開始旁敲側擊地詢問起跟《無聲》這部電影有關的細節了,比如電影内容是什麼,描述社會現象具體是指哪些方面,是否能夠警醒世人對大環境進行主動思考什麼的。
一個小時之後,采訪環節結束,商陸和蘇木先離開了會議室,吳英澤和經紀人則開始沒收攝影大哥們的攝影器材。幾個記者也埋頭開始編輯新聞,想要第一時間把這場離奇的采訪内容發布到各大平台。
蘇木跟在商陸的後面,小聲地問着:“所以你一開始就是這個目的?”
“什麼目的?”商陸像是沒聽懂一樣,頭都不回地反問着。
“你一開始就為了逼着他們把問題朝你們那部電影上面走,所以才把他們訓一頓的嗎?”
“哦,當然不是,我就是看他們不順眼而已。”商陸聳了聳肩,說得十分輕松。
“可你明知道那個穆思哲的确私生活混亂……”
“所以呢?”商陸走進電梯間,冷笑着側過頭瞥了一眼蘇木,“你又有多了解穆思哲呢?你知道的也是很片面的一部分,那就是那個人的全部了嗎?報道一個人的私生活是最沒有價值的。”
蘇木用力歎了口氣:“你是把自己當成什麼道德标尺了還是怎麼着,你又有什麼資格去訓斥别人呢?”
“我沒資格啊,”商陸歪了歪頭,“我就隻是不爽,所以想要罵兩句,僅此而已。”
“該說你是有道德還是沒有道德……”
“怎麼了,我是剝奪了誰的合法權益了嗎?”電梯門打開之後,商陸走了進去,一邊按着電梯樓層,一邊把想要跟着一起上電梯的蘇木推了下去,“你去坐員工電梯,這是公司規定。”
“……可你剛剛不是帶我坐這部電梯下來的?”蘇木懵了。
“公司規定,董事會成員可以憑心情邀請員工一起乘坐董事專用電梯,”商陸犯賤一樣笑了一下,“畢竟我是一秒都不想跟你多呆,所以你理解一下。”
蘇木眼看着電梯門在面前合上,自己一個人站在電梯間裡,自嘲地笑了一聲,反思着自己當初因為看不慣蒲薤白能夠過得幸福所以做的那一系列腦殘的行為。看來自己是把商陸給得罪透了,那時候還真是沒想到商陸居然會徹底淪陷在蒲薤白這條船上。
“惡有惡報是這麼個意思來着?”蘇木自言自語着走到員工電梯前,等待電梯下行的時候,掏出手機看了看熱搜裡的情況,發現有不少陌生的媒體賬号都在艾特自己的官方微博。
點開一看,蘇木發現那就是剛剛采訪過他們的幾家媒體,而且他們就像是被統一了口徑一樣,發的幾乎都是同樣的内容:
“速報!《無聲》主演商陸:為穆的不幸感到悲痛,作為公衆人物應當為社會帶去正面影響。”
“《無聲》主演商陸:無聲無息地上映,無聲無息地訴說。”
“想要為社會無聲無息地帶去正能量:《無聲》主演商陸痛斥缺乏共情心的社會。”
隻能用歎為觀止這四個字來形容目前的心情的蘇木,收起手機,咋舌感慨:“絕了。”
《無聲》的熱度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内迅速發酵,捆綁上了當下熱度最高的謀殺案,效果非同凡響。對事實一無所知的群衆們秉承着看熱鬧的心情,轉發着《無聲》的宣傳文章同時還要發表一下個人的見解。
有人說商陸道德感極強,是值得大家學習的榜樣;也有人說商陸虛僞,為了一己私利而消費穆思哲的悲劇。稱贊的、批判的,各成一派,并且在微博上起了沖突。
于是商陸和《無聲》的話題性僅用一天就到達了巅峰,在熱搜榜上居高不下,甚至前十話題都跟商陸有點兒關系。
北大社會心理學研究室裡,蒲薤白正對着電腦上自己下午從精神病院整理來的資料愣神的時候,他的同一個研究室裡的朋友李東湊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說……你老公該不會偷偷學過群衆心理學的吧?”
“啊?”蒲薤白一頭霧水地眨了眨眼。
“你看看熱搜。”李東把手機給薤白遞了過去。
薤白看着有關商陸的話題熱度,表情很快就從麻木過渡為溫柔:“嗯,群衆對他來說就是最優秀的助手吧。”
“這也太牛了,我早上還以為你們忙活了那麼久的那部《無聲》就要被這麼淹沒了呢。”李東在旁邊贊歎着,“不過話又說回來,那個謀殺案裡的名媛,你聽說過嗎?”
薤白搖了搖頭:“倒是聽說過他們會有聚會,經常邀請一些當紅的年輕明星。”
“聽說那個人啊,生前牽扯到了好多明星和富豪,就是那種關系呗,”李東翻了翻手機,不經意地聊着,“警察頭疼着呢,嫌疑人太多。要我說啊,那人也是死有餘辜,誰讓她生前亂搞呢。”
“話也不是這麼說的,”薤白看着電腦屏幕裡和那些抑郁症患者的談話記錄,回憶着下午直面那些患者時候、他們哭訴的聲音,“人心很複雜,不是一兩句能說得清,也不該随随便便就被下定義。”
“高尚的想法,”李東歎了口氣,轉過頭看了看薤白的側臉,“希望今後高尚能夠成為高尚者的通行證,卑鄙就去做卑鄙者的墓志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