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仙峰地處東海,是蓬萊州的南方之最。
紅日初升,薄雲輕舒漫卷,金紅的霞光噴薄而出,波光粼粼的海面也在此刻被渡上了無盡的光輝。
一艘金雕玉砌的靈舟正在海面上緩緩徐行,輕柔的海風略帶着海水鹹腥氣吹入船艙,拂過榻上少女微微汗濕的額發。
一對黑白分明的雙眸陡然間睜開。
趙輕遙掀被而起,隻覺得喉頭焦渴,宛如火燎。
周身沉重無比,她一把推開眼前礙事的屏風,顧不得穿鞋,赤足跳到了地闆上。徑直捧起圓桌上翡翠茶壺,接連踉跄幾步,才勉強将壺嘴送入口中。
腦子裡前世事黏黏糊糊地揉雜到一起,頭疼欲裂。
她一連灌了幾大口涼水,又痛又急的心跳才逐漸平息了下來。
重生了三日,她就做了三日有關前世的夢。
隻是……
趙輕遙思及夢結束時的場景,臉微微沉了下來。
她為何會夢到秦倚白?
她分明記得,在鄭玄死去的那夜,她雖身受重傷又被血霧追趕,但還是有驚無險地回到了璇雲仙宗。路上連個人影也未見,更遑論在密道中被秦倚白守株待兔了。
真是奇怪,當真什麼人都能入自己的夢了。
*
浮世偌大,人與人之間的相逢相知,總是要講究一個緣法的。
在秦倚白出現前,趙輕遙也沒想過,自己會如此讨厭一個人。
這種讨厭與身份地位無關。她讨厭他,不單單因為他是中州秦家高高在上的少主、是仇人秦肆的親兒子,更是因為她不喜歡秦倚白這個人本身。
他哪怕不姓秦,趙輕遙也照樣讨厭他。
趙輕遙前世第一次見到秦倚白,是在她成為黎明珠的一個月後。
這位秦家的少主自幼體弱多病、深居簡出。雖在五歲那年就已拜璇雲仙宗掌門雲弄潮為師,卻因身體原因,多年未來仙門參與修行。
所以,即便他正式入門修行的時間比趙輕遙還要晚,雲弄潮座下衆弟子也得恭恭敬敬地叫他一聲“秦師兄”。
秦氏一族是世間最後一位上古神與人族的血脈延續。而如今,神早就不複存在了。
擁有神族血脈的秦家,便理所當然地坐上了統領仙靈界的交椅。
當今所有修仙世家最初的起源,都是秦氏一族。或外嫁的女兒,或分家改姓的族人,或一脈相承的弟子……秦家論一聲萬物伊始,也并不為過。
聚集在中州的修仙世家與仙門衆多,千萬年過去,無論各方勢力如何變幻,都始終以秦家為馬首是瞻。
當今秦家家主秦肆的膝下,又唯秦倚白一個孩子。
自然是萬千寵愛,百般呵護。
生長于北境最北邊雪山懸崖邊的冰菱花,被上古蛇妖日夜看護。百年成株,千年開花。
身法與密術的集大成者九死一生、千辛萬苦采得一朵後,日夜兼程送往中州。最中間三枚帶着雪水的花蕊被秦家掐去入藥,其餘的部分扔入丹爐添作柴火。
百花宗、千金閣、太乙莊的幾位掌門大拿輪番看守煉丹爐七七四十九天,再加入聖品百花蜜、千年靈芝寶,輔以各大宗門仙靈寶地引入的至純靈氣——
最終變成秦倚白每天當零食吃的糖丸。
之一。
有人說,秦家少主纡尊降貴地來璇雲仙宗,是璇雲仙宗的臉面。别說是叫他一聲師兄了,隻要他願意,叫他一聲祖宗都不為過。
會不會還有人會說,趙家五百口人的性命能給秦家唯一的少主治病,是趙家的臉面呢?
秦倚白初到璇雲仙宗時是個傍晚。絢麗的火燒雲染紅了璇雲仙宗的半邊天,餘霞成绮,美不勝收。
暈開了秦家少主極緻俊美面龐上的溫和笑意,也染紅了趙輕遙的雙眼。
她臉上始終保持着小師妹該有的甜美又仰慕的微笑。可就在見到秦倚白的那一刻,體内那根被她親手剜去的缺失的劍骨,猝不及防地疼痛了起來。
趙輕遙春風得意時,也與不少的秦家子弟打過交道。
偌大的世家從不缺狂妄自大小心眼的混蛋,也不缺陰暗奸詐兩面三刀的笑面虎。
雖然她并不想承認,可平心而論,秦倚白表面上比之前她遇到的人強上許多。
他溫和有禮,與人友善。隔壁師姐的辟谷丹練得焦糊,隻有他吃得面不改色還連聲誇贊;
他天賦超群,努力異常。早課第一個到,晚課最後一個走。每天不是在練劍峰,就是在藏書閣;
他不擺特權,事事親為。未帶仆從,還謝絕了掌門讓他搬去後峰獨住的好意,與普通弟子同吃同住。
……
可能除了趙輕遙,璇雲仙宗上上下下沒人不喜歡秦倚白。
但趙輕遙最讨厭的,就是這個人所謂的完美。
天道忌滿,人道忌全。
都是裝腔做樣的面皮罷了。
秦倚白作為秦肆的子嗣,就絕無可能清白無辜。
他踩着另一個天才破碎的靈脈和失去的劍骨出現在璇雲仙宗,喝的是趙家五百人的血,啖的是無辜之凡人的肉。
從感情上來說,趙輕遙與秦倚白相處一秒都是煎熬,生怕自己哪天忍不住動手将他剝皮抽筋;
可從理智上來說,誰造的孽,就該誰來還。是秦肆動手害的趙家,所有孽障就應他自己來背負。
複仇之路漫漫,秦倚白既無敵意,那她也沒必要在一開始就為自己豎立那麼多敵人。
太危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