缰繩被突然勒住,馬蹄揚起重重落下,嘶鳴聲響徹山崖。
血肉被刺穿的聲音響起後,數道身影從馬上墜落,道路泥濘,污泥混着血彙成坑窪,一路蜿蜒。
牛青即刻抽出長刀護在梁溫身前,徐刺史的守衛将他們團團圍住,此時也顧不上山路陡峭了,夾着馬腹便往前趕。
梁溫不會武,隻能在馬背上盡力躲閃着,幾個護衛守在她身前,箭矢落下,她眼睜睜的看着沾着血的箭镞穿透胸膛,鮮血迸濺在她臉上,握着缰繩的手緊了緊。
斜雨打在臉上,眼睛都隻能半睜着,所有人渾身濕透,一動一靜間,力氣被漸漸耗盡。
牛青拿着長刀劈砍箭矢,身上也被擦出幾道血痕。
他見梁溫身側沒了人,俯身從下方的抽出一把别人丢棄的長刀,遞給梁溫:“縣令拿着。”
梁溫一把接過,雖然她不會武,但簡單的招式還是能使出來的。
又是一道箭矢射出,梁溫閃身躲過,但她身後的元岐卻驚的一下抱住馬脖,箭矢穩穩當當插在他的幞頭上。
元岐顫顫巍巍伸出手将頭頂的箭矢拔下:“我就說這不是個好差事吧。”
“費什麼話,趕緊往前走。”梁溫轉頭朝他吼了一聲。
天邊又是雷霆滾滾,雨勢越來越大,岩壁上碎石滾滾落下,梁溫将地圖拿出,尋找着最好的出路。
她視線落在前方的岔路口,左邊便是寬闊平坦的大道,右邊是往關山後的路,那裡通向沈巍的營地。
“到了前面,往左邊走。”梁溫一把将地圖揣進懷裡,周身四五百人迅速縮減着。
她不敢确定,這裡面有沒有沈巍的手筆,若是有,右邊就是死路。
數百人的性命,不能叫她一句話不确定就全壓上。
那樣滔天的罪孽,她……受不住。
才走十幾步,如雨的箭矢停下,兩側的山崖上方身影盡數顯露,黑衣加身,提着刀順着陡斜的岩壁往下滑。
梁溫和徐光啟被分成兩撥,一前一後被人制衡着,但梁溫那裡的人數是徐光啟的數倍,且她發現,那些黑衣人正往她這邊趕。
梁溫瞬間确定,他們的目标是她。
元岐漸漸到了包圍圈邊緣,一個不察便與黑衣人打了照面。
梁溫看着劈向他的橫刀不由一驚,口中喝出:“元岐——”
但出乎意料的一幕出現了,元岐抱着頭,俯身趴在馬背上,刀刃離他不足一寸時偏移,他夾緊馬腹逃了出去,黑衣人沒管,繼而朝着梁溫那邊趕去。
梁溫心裡打鼓,劇烈的心跳使她有一瞬耳鳴。
他們被黑衣人逼趕着——沒錯,就是逼趕,他們像是鈍刀子割肉一般,追趕着梁溫他們。
追的近些,便殺些守衛,然後放慢速度,一松一馳間,梁溫等人已和徐光啟他們相離甚遠,看不清彼此的身影。
崎岖的山路被碎石和混泥阻隔,好在梁溫他們跌跌撞撞也到了地圖上的岔路口。
“往左邊走。”梁溫又重複了一遍,她的幞頭早就被掃落在地,束着的發也散落開來,濕答答的貼在身上。
昏暗的夜色中,綠色的官服格外顯眼。
梁溫看着不斷倒下的身影,臉色越發白,心中不知怎麼的,格外煎熬。
黑衣人的目标是她,如果她此刻脫離牛青他們,說不定牛青他們還能活命。
但心中仿佛有兩道聲音。
一個再說:“别管他們,活下去。”
另外一個說:“你真的想用他們的死換自己的生嗎?”
兩道聲音交織着,将她的心割裂成兩半,思緒越發混亂,煩死了。
心神紊亂之際,牛青左肩被砍中,悶哼聲清晰的傳入梁溫耳中。
梁溫視線在他們身上一一看去,目光所及都是疲憊卻又頑強抵抗的臉,毫不退縮的擋在她身前。
道道傷痕,無一不在向她訴說——他們沒退。
梁溫心中茫然,她自诩對自己了若指掌,冷血、寡情、薄意,她都能欣然往自己身上套用。
因為死過一次,所以她心中隻要一個念頭——活下去。
她隻想活下去。
不管怎樣活着,平淡也好,危險也好,被利用也好,甚至是卑鄙的活下去。
怎樣都好。
但這一刻,她不認識自己了。
好像,也不是怎樣活着都行,至少她的活不能是數百人的死換來的。
不是因為她有多高尚,而是,她死過一次,知道對生的渴望。
她是人,她有對生的渴望。
可他們和她一樣,也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同樣對生充滿渴望。
雖然他們的思想隔斷了數千年的時光,但現在,處在同一時空的他們,心跳在以一種同樣的頻率震動着。
他們都活着,誰都不想死。
這個道理,她不是不明白,隻是下意識去忽略。
而此刻,他們身上的傷叫她心底積壓已久的火苗重新燃了起來。
她自私,她貪婪。
但她也有一點點的良善。
雨水澆在她身上,從身到心澆了個透徹。
攥着缰繩的手指越發青白,她定定的頓住。
“縣令,你先走,我等攔住。”
“縣令,左邊有林,您快去。”
“縣令,别管我們。”
“縣令——”
“縣令……”
……無數聲音從四方圍繞着她響起,其中摻雜着痛呼,擔憂,怒吼,以及憋悶的唾罵。
梁溫本來已經踏上左邊的路了,但她去了,身後的人便都沒了。
她看向狹窄的右方,若是一直不變道,往上走就是關山。
賭一把。
赢了,她們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