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息湊近一看,靜脈處仿佛被狠狠咬了一口留下的傷疤,周圍的肌肉還在隐隐顫抖,中間清晰可見的粗徑針孔在和她小眼瞪大眼。
“這……怎麼回事?!”
她認得出來那是抽血級别的新鮮印記,臂旁還有自己抓撓的紅痕。
回憶起前面他氣喘如牛的吃力模樣,原本白皙的膚色由于元氣折損,現在幾乎接近半透的薄紙,皮下的一些毛細血管都清晰可見。
撫着他似微涼蒼雪的臉頰,她既愧疚自己疏忽關心他健康異常的沖動,又心疼這具脆弱的軀體真的扛不住分秒流失的精力,趕緊跑去準備善後工作。
熱毛巾包住了滲液未愈的創口,溫水擦過的身子蓋進了絨被裡。
意識模糊的他開始覺得冷了,一直想縮成一團。
又怕他碰到針眼,她隻能抱着能量不足的病号盡可能傳遞慰藉,控制好手勁唯恐加劇不适。
緊緊貼着這個溫度适宜的大型熱水袋,他不停往她懷裡擠,胳膊上的雞皮疙瘩蹭得她直發毛。
現在他不是表面冷,主要是内部缺血氣虛,必須要補充營養,如果傷口出現感染導緻發燒會更麻煩。
她馬上打電話給保姆,讓把晚餐剩下的雞湯再添點料煮熟,順便沖點姜茶端上來。
捕捉到火辣的誘惑來襲,他急不可耐地張嘴就喝,結果又把唇上的裂痕灼得紅腫,嗆得連連咳嗽,眼淚都淌濕了半個耳畔。
好不容易把杯子從他死死咬住的齒間拽下,尚未清醒的他照舊在不停尋找突然掐斷的續命湯劑。
“小東西,茶還燙,待會再喝……”
不依不饒的手還是撲騰在空中乞求珍貴的食糧,怕被他打翻釀成更嚴重的後果,她無奈加快了吹涼的進程,再次謹慎地避繞崎岖的石路,緩緩推開了洞穴的大門。
火炬漸漸融化了冰壁,幹涸的穹廬終于迎來有效的滋潤,驅散了陰森森的死亡氣息。
仿佛暴曬岸上獲得甘霖施救的擱淺之魚,翕動的喉嚨恢複了些許力度,灰暗的面孔也渲染開了輕微的紅潤。
小心拭去溢出唇縫的殘汁,将仍然眩暈的魂魄領回枕上安頓好。
“感覺暖和點沒?”
覺察到手掌摩挲下心跳穩啄的應答,她繃緊的神經才稍微放松下來。
聽到門外斷斷續續的信号,欲走的腳步被突然叼住衣角的機關絆了個踉跄。
“我隻是去給你拿吃的。别怕,姐不會丢下你……”
握了握挽留的肉爪示意卸下惶恐,她匆匆開門接過了那碗靈丹妙藥。
炖出清甜糖絲的紅棗埋進了枯萎的根系,發酵的肥力賦予了植株重生的養分。
又咽下了一塊搗爛的肉泥,他總算睜開了神采回歸的眼睛。
“醒了?”
“……天亮了嗎?”
“你這都分不清時間了?”
揉揉發懵的腦殼,他不自主地舔了舔唇邊的饴沫,一股腥甜的淡泉又湧出了河溝。
“别舔了,你的嘴都被咬傷挺深了……”
棉簽沾去油污的時候他條件反射地抖了一下,這次可被她逮住了。
“是不是抽血留下的後遺症?”
“抽什麼血?”
“想解釋一下你這胳膊嗎?”
“就今天去獻了一次……”
“說實話。”
“我沒撒謊,确實是今天獻的……”
那雙盛滿無辜的小眼睛還真沒有眨巴的習慣,她也不追究了,把這個裹成雪人的不倒翁扶坐起來。
“去擦個澡抓緊回來休息吧,注意不要讓水浸到那裡……”
趁他離開的間隙,躲到角落的她用一個電話,把瞌睡中的黃毛轟炸得幾乎全招了。
今天他的行程可以說是環環相扣,上午開會,中午見客戶,下午去鄰市實地考察,快下班了才在醫院有一個喘息的停靠。
當時護士還勸他換個時間,他執意說明自己一切正常要繼續,結果十五分鐘後人出來都快立不住了。
饑餓疲倦加上血壓波動,他癱在走廊椅子上病恹恹的模樣讓黃毛十分害怕,數番想去叫醫生來看看,卻始終被他拖在原地。
不停往嘴裡灌着涼飕飕的礦泉水,他捏着那隻小本子拼命朝黃毛口袋塞去。
“馬上送我回家,已經超過晚餐的點了,她會懷疑的……”
“快走,别給熟人看見了……”
一路上他竭力調整好病貓的狀态,不時瞅瞅那個火藥味彌漫的新雷區。
在最後的路□□接了司機的位置,他再三叮囑負責每次掩護撤退的小特工保證要完成任務。
“放心吧,絕對不透露給第三個人……”
“他這樣獻血多久了?”
“……”
“告訴我。”
“我不能說……”
“那你把他的獻血證給我。”
“不行……”
“我是他老婆,他的健康我有權利知情。”
“他是我兄弟,他的承諾我得負責到底……”
“你們男人就是這麼對待彼此的?這樣重大的事件當過家家一樣拉鈎隐瞞?還真不怕得罪我嗎?”
“我得罪你一個,也比洩密同時得罪兩個好啊……”
“别為難我了,他的信任額度我實在透支不起了……”
她還想追問什麼,隐約聽到浴室方向傳來出門的動靜。
不甘心地挂斷通話,趕過來攙穩幾近醉态的
“你還好吧,有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就是累了,沒什麼事……”
撩過袖子屢次瞧了很久,又摸了一下濕漉漉的額頭。
“躺下,再給你量個體溫。”
他猶然很快就睡着了,體溫計上并無大礙的标記終于令她長出一口氣。
慢慢纏好無菌紗布的臂彎蜷縮在暖烘烘的被窩裡,卧在兩個各懷心事的人中間沉沉入眠。
清早起來以後,他的精神還算過得去,自個站在鏡子前系着襯衫的扣子。
看見出現在身後的她,他主動轉了過來。
“昨晚不知道你身體不舒服,對不起啊……”
“不怪你,是我要硬撐的……”
“那你還打算撐到什麼時候?”
她犀利的眼神盯得他有些發怔,心虛地把目光轉移到紮領帶的手上。
“到該說的時候自然會告訴你……”
“或者,就不需要告訴你……”
今天的早餐多蒸了一份蛋羹,看着他風卷殘雲過後,出門前像第一次在咖啡館分開那樣簡短而鄭重地提出了命令。
“愛護好自己的身體,别作。”
他毫不反駁地點點頭,伸開右手搭上了她遞過的西裝外套。
“你今天幾點的飛機?”
“十點。”
“俄羅斯這個季節溫差大,多帶點衣服。”
“我就不用擔心了,你不準随便去喝酒。”
“我都多久沒沾酒了……”
“行了,馬上要早高峰了,走吧。”
“我不在家這幾天,必須要把自己喂胖點,你瘦得太多了……”
“回頭又催我減肥……”
吵歸吵,鬧歸鬧,他還是從窗口探出了腦袋,依依不舍的視線黏在逐漸甩在後面的她身上,拉成了藕斷絲連的情絮念纖。
晚上回來的家裡果然少了一個人,田爽心裡暗喜,但是閑不下來的弟弟妹妹卻跑到她桌前反複問個不停。
“姐姐,媽媽呢?”
“媽媽今晚怎麼不在家?”
“媽媽什麼時候回來?”
她腦瓜子都大了,隻好牽住兩隻汪汪嚎叫的小狗使勁壓下這震耳的音浪。
“媽媽去俄羅斯出差了,五天以後才能回來……”
“爸爸也去了嗎?”
屋裡蓦地安靜了下來,三個孩子面面相觑。
“對啊,爸爸呢?”
整個别墅都轉遍了,哪裡都沒有孔令麒的影子。
“是在花園忙活吧?”
保姆的一句話瞬間點醒夢中人,溜達的小母雞立刻領着小雞仔直奔目标而去。
“多穿點衣服,夜裡外面涼……”
再次推開虛掩的園門,調制了郁金香雞尾酒口味的晚風由内而外地令人陶醉。
中間的鵝卵石過道上,一座墩實的小山屹立在昏暗月色的花海中猶為顯眼。
“爸?”
聞聲側過臉來的他,逆光裡的發梢下巴勾勒出了少年未脫的明朗線條。
“你們怎麼出來了?”
“他們要找媽媽,又要找爸爸……”
他沖這三個小遊客輕輕一招手。
“都過來吧……”
地面展開的防潮墊擠得滿滿當當,兒子好奇想拿小桌上的杯子,卻被田爽打了一下手背。
“别動,這是酒……”
“爸爸,你又在這看花嗎?”
慈愛地摸摸小女兒頭頂的小辮,他飄散醇香的唇邊幽幽吐出了一句莫名其妙的感慨。
“霧裡看花,華而不實;醉酒看花,雖真也假……”
“你是不是想媽媽了?”
面前随呼吸起伏的馬燈微影,折射出了六隻住進眸中閃閃發亮的螢火蟲。
他有點害羞地垂下腦袋,擡手比劃了一圈周圍的地盤。
“你們看,這是什麼?”
“花啊……”
“郁金香……”
“是給誰種的?”
“媽媽……”
“覺得這些花像不像媽媽在生活中的樣子?”
三臉茫然地望着意味深長的他,兩個小家夥左顧右盼,田爽則在咀嚼這篇突如其來的閱讀理解。
“『鹦鹉 』是最名貴的品種之一,花瓣既有羽毛的分梢,又有扇子的褶皺,是歐洲的花卉藝術繪畫中出鏡率相當高的主角。就像媽媽在這個滿是單調黑白的投資圈裡難得一見的火紅鑽石……”
“『百合花 』屬于其中的優雅典範,色彩豔麗,姿态大方,和媽媽盛裝出席在各種峰會和談判桌上的造型非常相似……”
“至于『夜皇後 』嘛,夜幕下的神秘女王,搖晃在杯底的都是自帶貴族莊園風味的陳年佳釀,并且還是花期很持久的獨特長明燈……”
他自顧自悠然解讀出了一幅幅電影質感的畫面,酒勁上頭的迷離眼神中搖曳的影像,仿佛已經穿越到了遙遠千裡的北國異鄉。
一間還沒打烊的餐廳門外白雪紛飛,屋裡舒緩的鋼琴曲是與初冬氣溫截然不同的一束搖擺不定的火苗。
壁爐内木柴嘶啞的和鳴略顯感傷,戴着戒指的大手跳躍于琴鍵上,如同一個人演繹出了無數分身的群體芭蕾。
小提琴弦兩岸之間的淙淙溪流經過寂靜的白桦樹林,不時由琴弓撥起朵朵細浪,又似小勺攪拌入午後咖啡的糖漿。
偌大的堂中隻保留兩盞吊燈,為欣賞深夜小調的觀衆投下了舞台上的主角光環。
鋼琴前的中年大叔沉浸在自己的音樂時空裡無法自拔,與此同時還有斜靠在小提琴上的程蔓。
她已經很久沒有親自接觸文藝的世界了,是不屑于沉淪在田克儉營造的理想世界,還是被田爽屢次放棄興趣所影響,早已不得而知。
偶爾在董事會的中場休息時秀了一把不為人知的才藝,這項技能就可以又無聲無息地掩蓋于風投總經理的頭銜光芒下了。
吧台前兩個面容滄桑的男人,邊呷飲着大杯啤酒,邊饒有興趣聆聽這似曾相識的歲月旋律。
“彼得的鋼琴,程的小提琴,都還是記憶中的歲月味道!”
“你說當初的才子佳人怎麼就沒發展這方面的特長呢?”
“咱們可是混金融圈的,講究一分錢一分貨,沒有穩定升值空間的東西肯定不在考慮範圍内……”
“這麼多年了,程還是那個堅持理性自律的女強人,希望這次她能跟我們的新項目合作愉快吧……”
掠過的音符被顫抖的睫毛絆倒,化為了串串淚果墜彎了黯淡的眼皮。
她努力把那個身形接近的背影想象成俄餐廳裡初次炫技的孔令麒,才離開家一天,那種強烈的思念和擔憂就已經充滿了拼命用工作掩飾的空虛内心。
入夜的俄羅斯信号愈發不好,她隻能勉強收到他早早傳過來的問候,境外的平安報到卻怎麼也呼應不上。
郵箱裡發了份騰出一點空餘時間寫好的報告,算是給他呈上了遠遊反饋的奏折。
曾經的她孤身求學到瀕臨死亡都沒指望家裡惦記資助,如今腦海裡總是對那個伏在窗邊難舍難分的眼神産生了依賴。
被弦劃痛的指頭端起了分量十足的伏特加灌進沉默的唇間,哽咽的喉嚨中隻有狂風的怒号。
幾個男人詫異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吓成鬥雞眼了,想制止又沒這個勇氣。
“程,别喝那麼多了……”
“别管閑事,單我自己會買。”
“不是那幾塊錢的問題……你今天累了,送你回去休息吧……”
“我睡不着有喝酒的習慣……”
“你是想家了吧?”
她胡亂蹭了一把下巴的殘沫。
“不想,我又不是第一次出門的小孩……”
“爸爸,你種這些花是為了媽媽不在家時,看着它們就等于有她陪在你身邊嗎?”
“對啊,媽媽當初還沒和爸爸在一起時,很認真地告訴我要送郁金香呢……”
“而且以後即使爸爸媽媽不能再和你們生活了,隻要你們看見了郁金香,就像我們從來沒有離開這個世界一樣……”
“你們為什麼要離開啊?”
兩個天真的小傻瓜還在撓他微醺的紅臉蛋問東問西,田爽卻悄悄将濕潤的眼眶藏進了燈光照不到的青墨中。
“花開一段時間會凋謝的,如果保養得好,來年還可以看見它們……”
“人也會生老病死,這是自然規律。所以要好好保護自己的身體,早睡早起,盡量不去醫院……”
“去了醫院就不回來了嗎?我們每天去幼兒園還回來呢……”
“回來的,必須都要回來……”
“豆豆,時間不早了,帶弟弟妹妹先去睡吧……”
“那你别喝這麼多了,我媽知道會生氣的……”
“放心,這是無酒精的飲料,我有數的……”
孩子們道晚安後相繼消失在了夢幻的盡頭,他一屁股坐回地上,伸展了一下蹲得酸麻的腰腿,抄過瓶中小半濁漿全部潑進了悶悶不樂的胃底。
“姐,自己在外面要照顧好自己啊……”
“家裡别擔心,有我在,大家一個都不會少……”
國外的項目遠比家門口談生意要付出加倍的功夫,即使有老校友幫襯,作為主将的她依然承擔了大部分重頭戲。
車輪戰輪番上陣的唇槍舌劍,甲乙雙方斟酌合同的你來我往,回旋镖一樣滿天飛的郵件交鋒,無數密密麻麻的文字數據比那晚溢出杯沿的泡沫還要雜亂。
她幾乎沒有吃飯的時間,困了隻能靠濃咖啡應急提神,簡直和流水線上無休運轉的機器一樣,在磨損的齒輪中添加少量潤滑油與冷卻液後,又馬不停蹄地調試開工。
胃庫的閘口一次次彙入洩洪的汛流,水位線下的洪濤猶如那晚體溫計的汞柱晃悠升高,終于在談妥一切告别返航的路上拉響了刺耳的警報。
多日沒有好好休息的她歪在椅子上睡得很沉,突然被一陣隐痛迷迷糊糊地驚醒了。
依稀辨别出那是來自胃的方向,起初她以為是氣壓差帶來的正常影響,便和空姐要了杯溫水墊了一下。
然而撕裂一般的抽搐讓她逐漸坐立難安,潛意識告訴自己可能是胃病犯了。
但藥偏偏塞進了托運的行李,許久不需要服用這個的日子已經遺忘,竟然連備用在身邊的習慣都抛到了腦後。
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引起了鄰座的注意,趕緊詢問她是不是生病了。
“沒事,有點胃疼,老毛病了……”
“帶藥了沒有?要我幫你叫一下人嗎?”
“不用,待會就好了。謝謝……”
默默忍受腹部灼燒的她,不安分的指甲把扶手劃拉成了苦瓜,冷汗也順着脖子在護頸枕上暈開了片片漣漪。
而忙裡偷閑的孔令麒,盯着屏幕上的航班線路在興奮地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