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素眼前一恍惚,淚水已溢滿眼眶。她克制傷心的情緒,淚水終究止不住。眼淚打濕蒙面的黑紗,黑紗面罩鐵在她臉上,面紗下的痂殼清晰可見。
“那不是我的東西。”天素聲音很冷。
那确實不是她的,那是李珺珵的。
李珺珵到達幽州時,剛剛救下喬卓然的她便遇到李珺珵了。後來藤原的人追來,喬卓然的傷也好得差不多。
小紅跟着李載恩去了新羅,天素也暗中跟了一路。
李珺珵在北島那數日,她也曾想去找他們,偏不巧聽見李珺珵訣别的話。也好,天素想。她原本還擔心她若是死了,給他造成一些心理負擔。
而今她最擔心的事也沒有了,一切可以來去無牽挂。
樹林陰翳,正午時有陽光落下來。
光線在山谷草木葉上跳躍遊走,絲絲縷縷光從草葉上折射到山洞之中,落在天素眉睫之上。眉睫之下,淚光依稀。
天素拭去眼淚,她道:“前塵往事,就不要再提了。我什麼也不記得,提也是徒勞。”
前塵往事,她什麼都不記得了,哪怕從身體的狀況看出自己骨血重塑失敗被強制抹去記憶,除了之前救李珺珵獲得的一些關于彼此的熟悉,除了藤原給他造成的傷害,她真的什麼都不記得……
就連不死山倒塌,京都城爆炸,在她的記憶之中,都是極為模糊的事。像極了缥缈的夢境。
“可是……”天朗想勸,卻不知勸什麼?
斜光虛落,鋒芒盡收。
天素道:“你好了之後,就回中原吧。”
“姐,你這是什麼話,我當然要留在你身邊……”天朗有些慌亂嗎,道,“而且我這身份,本來也很尴尬。先前有個假的楚天朗代替了我的身份,而今又有個假文天素代替你的身份,我們姐弟倆可真是同病相憐。”
天朗頗有些自嘲。
天素正色道:“若是可以,将小九在南境的消息暗中遞給李珺珵。”
“承瑾?”
天素氣息已然不足,隻微微點頭。
天朗發現,天素氣息很促,怪不得姐姐躲着藤原躲得這樣緊。她不去找江皓辰,便是怕給他們帶去麻煩。
瀛州才歸順中原不到一年,江皓辰手頭的政務最是繁忙。天朗去年十月才回長安,事務繁雜他是有目共睹。
天朗又忍不住抹淚。并不是他軟弱,好像事情到了而今這一步,姐姐将所有的擔子自己擔着,給所有人避免麻煩,似乎确實是最省事的法子。
這也确實是姐姐一貫作風。
天朗哽咽道:“姐,你要去南境嗎?”
天素嘴唇微微顫動,她怕是撐不到去南境了。她的身體,需要去極熱的地方再到極冷的地方才能讓身體内外氣血都循環起來。多活的這一年,已經是和閻王搶來的。她随時會死去。
不死山爆炸之後,瀛州沒有雪山。夏季不能夠及時制止體内的毒爆發,血肉便難以恢複。
天素怅然若失,她失去了很多記憶,也失去了李珺珵,若說世上唯一她還牽挂的,便是弟弟。
李珺珵與她相忘,算是兩訖,情感上沒有那麼多負累。那弟弟呢?
天素心有不忍,她看了看天朗,記憶中有些模糊的影子在晃動,可惜那些影子太淡,以至于她覺得那些隻是她為了填補心底的空虛而幻想出來的景象。
雖未近距離與李珺珵接觸,卻不難推測,李珺珵的情形比她更嚴重,他反複失憶,那些記憶隻會更加混亂。眼下,不去刺激李珺珵才是最好的選擇。
那位文天素的存在未讓李珺珵受到刺激,也可以讓他在這事之上逐漸淡化傷害。眼下的情形,是最好的安排。
見天素沒有回答,天朗人忍不住嘀咕:“姐,南境天氣熱,還有雪山,還有無限多藥材,有助于你養傷,我們就離開瀛州,去南境吧。至于珵哥那邊有文暄哥在,應該也出不了什麼問題。”
天素嗯了一聲。天朗頓時又有些疑惑,看姐姐這狀态,似乎也不像是失憶了。
很多事情天朗不便提,他胡亂問了句:“姐姐,你怎麼知道小九在南境的?”
天素直言不諱:“當初文暄殺了水田,水田被琴門所救,琴門知我還活着,找到我讓我救了水田。他答應找小九,并暗中保護江皓辰。”
“姐,你救了水田一郎?”天朗十分驚訝,瀛州局勢不穩,若是他們幾個聯手叛亂,定能掀起巨大波瀾。
“撿回來了一條命,能不能醒過來,就看他自己了。”天素知道天朗擔心瀛州局勢,便道:“水田已被他的一位叫小倉的故人帶去南境,他們永世不會踏入瀛州地界,且我用藥抹去了水田的記憶,廢了他武功,他此身也再難學武。瀛州隻要有人保護江皓辰,出不了亂子。”
天朗從愁眉苦臉到笑逐顔開:“姐姐,你真是不管如何,都心系天下。”
天下……
太大了,不是她能顧慮的。
天素搗着手中的藥材。眼眶酸脹。若不回到李珺珵身邊,她想過,就算到最後她身後沒有一個人等她,她還要用自己的雙手去懸壺濟世,治病救人,為這天下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天素淡淡道:“無數将士鮮血換來的瀛州,我雖不記得很多事,也知天下為先。我也是想離開瀛州,我一走,藤原手中集結的數萬浪人若是目标在我,倒能讓瀛州好好休養生息。隻是——飄洋過海,我的身體支撐不住。”
她手中的藥被分到許多小石臼裡,兌上其他藥粉,調出不同的藥劑,然後倒了一副到瓦罐之中。
瓦罐邊沿有些缺口。天朗環視茅屋中的器皿,完好的不多。
他很難想象,重傷的姐姐是怎麼風餐露宿熬過來的。想到此,天朗心中更是痛。假的文天素在長安享受最好的藥材之時,姐姐卻不知在哪個山中溝壑中躲避。東瀛九月底就會下雪,一直到翌年三月初雪才停。
一個重傷之人,怕給人添麻煩,所有事都自己扛着。
她也确實扛下了所有,這一年,瀛州周遭除了一些浪人,島内尚算穩定。琴門十二郎不出面,其他江湖門派不敢輕舉妄動。何況江皓辰複興島内民生,而今瀛州數島,風氣為之一新。
天朗的目光落在天素的黑色衣衫上,她的衣衫縫縫補補,十分寬大,上頭的破洞都補好。大概原本布料的顔色不是黑色,都被染成統一的顔色。
“姐,讓我看看你的脈……”天朗幾乎是央求的語氣。
天素将手腕擡起,看看裹在手腕上的黑紗,又自顧自捂住手腕。她道:“沒有人比我更清楚我的身體。在京都城樓上自燃之後,體表的腐爛毒瘡都變成了燒傷。奈何當時燒得太嚴重,一年也沒能恢複。而今我的身體也時時潰爛化膿,藥材都無效,隻能用烙鐵。等找到新的藥材,繼續之前的血肉重塑,這軀體才有可能恢複正常。”
烙鐵……将腐爛的傷口封住?這得經受多少痛啊……天朗的心跟着抽痛,豆大的眼淚止不住掉落,要說什麼,天素又道:“瀛州所有的藥材我都試過了,沒用。之前藤原給我用藥裡有來自南境的藥,若是能去南境,自然是要去的。”
“姐,我飛書給珵哥,讓他們小心那個假貨。”天朗很是認真。
天素搖頭:“李珺珵眼下的情形太複雜,最好不要讓他受任何刺激。若想瞞住李珺珵,最好文暄也不要知道,否則他心中有負累。”
天朗鼻尖酸澀得厲害,到最後,珵哥要恨,就也隻能恨姐姐一個人。他眼淚又不争氣地直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