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人在這裡，天素也不擔心，回浣花堂繼續配藥。

這幾日陳敬之的傷恢複得很好，直到第十日，昏迷的陳敬之醒過來。

天素過來，陳敬之已經換了身艾青色新衣衫，衣衫上繡着竹子紋飾。他坐在輪椅上，精神耿然，意态疏朗，與随侍說些什麼。

先天素一步過來看陳敬之的錢僑笑道：“姑娘，你這一招果然好辦法，人雖多昏迷了幾天，他周身血脈卻恢複得極好。”

方與随侍問了長安的情況，陳敬之轉身看着蒙着面的天素，神色微微一怔，向天素揖手道：“多謝姑娘相救。”

那廂蔣聰也醒來，随從推着他過來，揖手道：“腿腳不便，還望姑娘擔待。”

錢僑樂呵呵直笑：“說十日便是十日，素姑娘用藥可真是精準，老朽佩服。”

“前輩折煞晚輩了。”天素颔首。

艾青色衣衫映着陳敬之有些蒼白的臉，眉目間多了幾分蕭疏。

陳敬之向天素點頭，天素亦回禮。

陳敬之問随侍：“小文，今日是什麼日子了？”

“公子，今日是七月三十。”

兩個月從金山趕到巴中，确實是極限了。陳敬之又道：“你們是什麼時候去接的我？”

“我們收到飛書，便帶着大夫一路迎到張掖，那時候公子已經昏迷。随軍的大夫說封住了公子的穴位，可以減少血液流動，緩解筋脈損傷。過金州時取道洮河，又走白龍江過劍閣至蒼溪，才能這般快到達巴中。”小文一五一十說道。

陳敬之倒沒在意他顯擺邀功：“将軍和小姐可還好？”

“将軍與兩位小姐都好，讓我們徑自帶公子來巴中，等公子好了，再一同回長安。”

陳敬之又問天素：“姑娘，我如今已感覺到腿上知覺，這般是不是不必截肢了？”

“不僅不必截肢，你還能重新站起來。”天素道。

陳敬之眼中有欣喜之色，卻欲言又止。

程若梅知陳敬之所想，代他問道：“天素，他的腿幾時可以好全。”

“輪椅怕是要坐上半年才行，行針也不能停下。”

“半年？”程若梅比陳敬之還驚訝。“那豈不是他八月十五不能回長安了？”

八月十五，明月出嫁。陳敬之素來風流潇灑，唯獨情之一字，不那麼灑脫。

陳敬之打開手中的扇子，将胸中的濁氣都扇走。

天素道：“我近來一直在配藥，還有幾位藥草在配試當中，你若是有急事需要回長安，我配出的藥丸先給幾副你帶上。”

錢僑笑道：“素姑娘既然說了，那必然已是十足的把握了。”

“前輩也是知道，傷筋動骨一百天，何況他的臁骨碎裂得極其厲害。我雖用續骨膏修複，然想讓他胫骨完全恢複成之前的樣子，則需時日休養。若是佐以行針和内服丹藥，臁骨恢複如初則更有把握。”

陳敬之揖手，眉目間疏朗之意，藏着魏晉名士風流。

天素記得，小時候陳敬之喜歡明月，然柳文暄守着明月寸步不離，他總是遠遠看着。論容貌，陳敬之或許不似李珺珵柳文暄那般瓊枝玉樹，然他天生一張笑臉，有淺淺的酒窩，氣度潇灑從容，亦是不少女子的夢中人。

陳敬之自小便将所有的光芒掩去。能夠安安靜靜地遠遠看着明月，他似乎就已心滿意足。

天素知道他，這幾日讓陳敬之昏迷着，也是為了給他配藥。

她從袖中取出三枚玉瓶遞給陳敬之，道：“每個瓶子裡頭有六十枚藥丸，白色的早上服用，綠色的午間服用，黑色的夜間服用。一次一顆，你這般去長安，兩個月應該足夠，你也不要耽擱，我可是第一次給人修複骨頭，也希望患者能好好配合。”

陳敬之再度揖手。

錢僑捋着胡子：“素姑娘不愧是素姑娘，似乎什麼事情都算好了，話說，你咋知道他要回長安？”

程若梅淡笑道：“我告訴妹妹的。”

錢僑點頭，揖手，道：“老朽再去看别的傷患。”

天素向程若梅道：“這裡有阿文幾個，我也先去别處幫忙，晚上再來給他行一次針，明日剛好啟程。”

程若梅點頭。

“素姑娘。”陳敬之喊住天素。“可否借一步說話？”

程若梅想着陳敬之怕是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話不好說，便轉身離去。

阿文幾個随侍也推着蔣聰去看回來的那些傷員。

營帳周圍已無人，天素過來：“公子還有何事？”

陳敬之擡頭看着天素，潇灑自在地搖着扇子，道：“你确定不喊我一聲哥哥？”

認出來了？

天素推着陳敬之的輪椅，故作不知：“公子是上将軍之子，草民豈敢僭越？”

“呵，兒時機靈淘氣勁兒還在呢？”

天素挑眉：“公子此言何意？”

“好了行了，我又不是程子弢。”陳敬之搖着扇子，手中遞出一封書信：“你難道就不想知道秦王殿下的近況？”

果然是陳敬之，總能精準将人拿捏住。

天素已知道李珺珵在回長安路上，這些時日陳敬之一直昏迷，也未必知道的比她多，然他們之間有書信往來。

陳敬之手中的扇子搖得更慢了一些，道：“雖說，秦王的事你未必比我知道得少。隻是那些細節，你可知道？”

天素沒做聲，她自然是想知道。然這麼快就在陳敬之面前露本相，她可不願意。這家夥小時候就逼着她喊他哥哥，最是會忽悠程子弢對付她和李珺珵。

天素不認輸，以靜制動。

“當初伊甯城之戰，秦王殿下被陳晉俘虜，關了四個月。你知道秦王殿下為何會被俘麼？”陳敬之擡頭看着天素，目光一沉，道：“是因為陳晉那老狐狸告訴秦王，楚伯父已亡故。”

天素手一緊，腳步停下來。

“此事是我回程中秦王飛書給我時提到的，我們當初在碎葉城分别後，一直到我回來之前才見到李珺珵。他瘦了很多，也長高了很多，曬得很黑。”陳敬之自顧自說道。“去年楚伯父回長安，我見過他。擔心承瑜管不住嘴，我也隻當作不知道他是誰。其實我一直知道，大概，他也是知道我認出他來了吧。”

陳敬之便是這樣一個人，什麼都看得十分透徹，卻掩藏得極好。

天素愣了半晌，不知作何回答，若是他沒認出自己來，她尚且還能強作潇灑，然而，他認出自己。故人相逢，相逢的談笑裡，一字一句都隐着過去的回憶。

那時候，他們跟着程伯伯一起練劍；那時候，程子弢很胖，跑一會兒就要偷懶；那時候明月身體不好，隻得在一旁休息，柳文暄棄了劍去陪明月，陳敬之看着，滿眼都是羨慕。

她問：“你這麼關心明月，為什麼不去陪她？”

彼時他才六歲，道：“明月好靜，有一個人陪着剛剛好，若再多了，便聒噪了。”

柳文暄的母親是長公主，出入宮禁不受限制，于是柳文暄便近水樓台先得月，占盡了天時地利人和。

或許那時候小小的陳敬之便已決定君子成人之美，将這份喜歡掩藏在心底。

這幾日從程若梅的言辭來看，他們都是知道陳敬之喜歡明月。

大抵，他潇灑的背後，也是生長在心底的執著吧。

“我此番回長安，你也知道為何，你就不回去送送嫁？”陳敬之扇子搖得很慢，比回憶中的心事還慢。

“我這身份，也不便出現在人前，何況此地還有這麼多傷員，我就不去了。”天素默然取了陳敬之手中的書信，聲音低沉，她此時出現在長安，暗處的人太多。一旦她暴露身份，又是多少血雨腥風？

正說話間，程若梅過來，面上有欣喜之色，手中拿着飛書遞給陳敬之：“我哥已經到達隴西了，和秦王殿下一起。”

這行程委實飛快，怕是一步也未曾停歇。

程若梅頃刻恢複了淡然，道：“我哥這麼懶的一個人，如此趕路，定然是要趕回長安參加明月公主的成婚之禮。”

陳敬之斂了眉間那抹隐憂，笑道：“他這是化悲憤為力量了麼？”

程若梅搖頭：“按他們這行程，怕是比你更快到達長安。”

“隴西走渭水入關中，确實要比陳公子要便利些。”天素道。

陳敬之看了看天素，被她那句“陳公子”刺得起了一聲雞皮疙瘩，故意撫了撫袖子，向程若梅道：“我與素姑娘一見如故，已經認她作了妹妹。”

天素瞪眼看着陳敬之，程若梅淡笑道：“怪不得你要支開我們，原是認了親戚。素姑娘可是江大人的表妹，你這般認親，未必過得了她表哥那關。”

“你說的江大人是？”能被冷若冰霜的程若梅嬌滴滴的喊一聲江大人的，朝廷也隻有一個江皓辰，陳敬之明知故問。

天素看出來陳敬之在套路程若梅，奈何程若梅臉已羞紅，道：“江皓辰大人。”

語氣又溫柔了三分。

天素盡量忍住笑意保持平靜的神色。陳敬之這家夥，自小便是這般人精，最是會給人下套。

陳敬之坐在輪椅上淡然地搖着扇子。

隻有程若梅不明就裡，在那羞澀難掩，甚是難為情。

天素推搡了兩下輪椅，道：“大人，該吃藥了。”

“哦……”

程若梅依舊有羞澀之意，向天素道：“既然你二人認了兄妹，你還喊得如此生分？”

天素臉上抽搐了兩下，淡淡道：“認兄長這麼重要的事，還是要與表哥商量，是以不敢僭越。”

陳敬之眼睛已經笑成一條縫。

天素故意将他的輪椅硌在石頭上，震他一震。

陳敬之收斂了笑，擡頭看着天素闆着臉，越發笑得五内翻騰。

翌日早，程若梅便與陳敬之一同回了長安。這一去，少說得一個月。

天素将李珺珵畫的那幅畫托若梅帶回去給明月。明月心思澄澈，見到之後必然知道她過得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