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面容太過明豔引人注意,小雨給她整了個面紗。
小雨看着姐姐顔如舜華,眼中卻隻有哀傷之色。她想逗姐姐笑一笑,自己心裡卻是苦澀的,才一笑,又很想哭。
她們離開雨霖鈴一個多月之後,便有人查到了山中小屋。山下的百姓隻說了有一個神醫和兩個公子,還有一個丢失的小兒子。
那些暗中打聽之人本欲放棄,聽了說失蹤的小兒子,又繼續查起來。
天素是謹慎之人,若此去餘杭是有心之人為之,則必然和父親的死有關,将父親的死與天朗牽連起來,那麼這人,必然涉及當年的大案。
是以她沒有跟着去西域,而是來了臨安。不出她所料,真有人暗中跟蹤。她和小雨換回女裝後,便甩開了那些人。
她再也沒有依靠,再也沒有屏障。從今往後,這人間,隻有去路,沒有歸途。
臨安是母親的故居,這裡數十年前戰火紛亂,已無一個藍氏。
北風瑟縮,枯葉凋零。酾酒臨江,終究不屬于她的潇灑。向西北而望,那裡有她牽挂的人呢。
正晃神間,一個八歲多的小女孩帶着六歲多的弟弟走過來,聲音嘶啞,喊道:“姐姐,給我一點吃的好不好。”
面湖而立的二人轉身看見小女孩打着赤腳,腳趾和腳跟都爛掉,她蹲下身,示意小雨拿些吃的出來。
天素問:“你們兩個這麼冷的天,怎麼還在外面?”
小女孩眼中蓄滿淚水,道:“八月的時候發大水,爺爺奶奶都被水沖走了,我們跟着村民一起讨飯到這裡來。”
艱屯之年,今年的冬天好像比往年冷了許多。天素也是下了山才知道,八月中旬黃河一帶暴雨,河南山西等地一連下了數月的大雨,許多莊稼顆粒無收。當地百姓四處流落,乞讨的人成群結隊。
“你們那些村民呢?”
小女孩的睫毛被淚水粘在一起,上兜着幾片雪。她臉頰上都是污迹,怯生生的,道:“她們很多都生病了。”
後面的小男孩聽着天素冷冰冰的語氣,拿着小雨給的幹糧,拉着姐姐就要走。
小女孩擦了擦眼淚,帶着弟弟走開。
這才是六歲孩童的模樣。所以當年的李珺珵,在宮裡受了任何委屈都不說,隻和她玩耍的時候才給她看身上的傷口。他到底是經曆了多少不為人知的痛呢?天素很想回到那一年的大雪天,告訴他,别怕!
風吹着天素蕭瑟的背影,顯得孤苦伶仃。小雨裹了裹厚厚的鬥篷,又給天素的狐裘領子攏了攏。
天素也任由她。
小雨也曾流落,這樣的情形她不忍多看,也不願多想,轉過話頭道:“姐,你是不是不怕冷啊,這麼冷的天,你看,我都凍得流鼻涕了。”
她拿出帕子擦了擦眼睛。
“跟着她們去看看吧。”天素道。
小雨舒了一口氣,這麼些時日,姐姐對任何事都是不甚在意的态度,眼下好歹有關心的事。
二人遠遠跟着那兩個孩子,穿過數條街巷,到一片荒城處。
破茅屋裡,擠着很多人,橫七豎八地躺着,還有嬰兒的啼哭聲。
小男孩手中還沒吃完的餅子被一旁大些的小男孩搶了去,六歲的小男孩便嚎嚎哭起來。
哭聲穿過厚厚的雪,落入兩人的耳朵。
就在這時,一個拄着拐杖跛足的老頭過來罵道:“你們這群病鬼趕緊走,都是你們把瘧疾帶過來的,我的孫兒都快要病死了。你們再不走,老子今晚就放火一把燒了這裡。”
天素走近,聲音淡淡的,拿出一塊銀子,道:“老人家,下這麼大的雪,這裡先讓他們避一避吧。”
小雨将背囊裡背的幹糧都拿出來分給那些流民,根本不夠,她喊着小孩子先吃,手裡的餅子已被搶光。
老人家見了那麼大一塊銀子,眼睛有些放光,随即又面露難色,道:“姑娘,你不知道,他們把瘧疾帶到我們這來,我們附近好多人都生病了。這大冬天的,哪裡能經得住這般病痛折磨?今年比往年冷許多,我當初也是看他們可憐,才讓他們在這裡住下的,眼下我孫兒也染了病,再過一個月就到年關,這不是給自己添晦氣麼?”
“老伯,我會治瘧疾,你留他們在這裡住下吧。”
老人見天素身材高挑,說話冷靜,她又蒙着面,看不出年紀。
隻見旁邊的小丫頭在給大家分吃的,一包食物早分了幹淨。
他不是很情願地接了錢,道:“那你先得治好我孫兒才行。”
“可以。”天素看了看流民,道:“不過您需給他們提供一些吃的。”
“錢算在你頭上?”老頭盯着天素。
“可以。”
老頭一跛一跛帶着天素和小雨來到一處宅院,宅子尚算得寬敞,也很幹淨。看得出是個殷實之家。
裡頭青年男人見老人回來,道:“爹,那群人可趕走了,您看昌兒都病成什麼樣子?”
那人說畢,見站在門口的天素和小雨。
老人回看一眼,道:“姑娘進來吧。”又向兒子道:“她們說能治瘧疾,給昌兒看病的。”
“一個女孩子能看什麼病。”青年男子滿眼不屑。
小雨不服氣道:“我姐姐可是天底下最厲害的大夫。”
那人見小雨也才不過十四五歲,喊蒙面女孩姐姐,估計這女孩子也才十六七。
天素身材高挑,蒙着面,确實看不出年紀。何況她說話聲音低沉,冷冷的,倒給人極其穩重之感。
一旁濃妝豔抹的女人出來,手上的玉镯和金銀镯子磕得叮當響。她朝天素喝道:“昌兒吃了那麼多老郎中開的藥方都不見好,現在都快不行了,你們還相信這個丫頭片子?保不齊是來騙錢的。”
天素斜眸看了那女子一眼,二十來歲,她臉上雖鋪了厚厚的脂粉,卻掩蓋不了眼下的烏青與臉頰的疹子。她道:“夫人可有失眠多夢的症狀?”
女人被天素這麼一說,眼神就變了,偷偷瞅了幾眼天素,扭着脖子,鼻中哼哼。
天素繼續道:“你不僅失眠多夢,夜間還盜汗,經常體虛,幹重活容易渾身無力。”
女子收斂了方才的嫌棄,向丈夫遞了個眼色。
年輕男子會意,又看看他老頭。
老人家拄着拐杖喊道:“請兩位姑娘進來看看我孫兒吧。”
天素入内,一家子十多口人都圍進去。
見躺着的小孩子,約摸五歲,面色蠟黃,确實像撐不了多久。
她給小男孩把脈,這孩子虛脫已極。先前吃藥吃得太雜,小孩子身體承受不住。
天素道:“取針來。”
小雨遞來布包,天素又寫了個藥方,小雨親自去熬藥。
一個時辰,藥熬好,針也行罷,天素給小孩子喂下。她起身道:“明日我再過來行一次針。”
年輕女人卻拉着天素道:“哎你可不能走,我兒子要是撐不過去,我就拿你去送官。”
天素淡淡看了她一眼,道:“茅屋那邊還有很多病人,他們也耽擱不得,你們若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去。”
女人給她男人使眼色,年輕男子道:“我跟你一起去。”
老人道:“家裡剛熬好了粥,喊老周一起帶過去。”
年輕女子正要發作,老人從腋窩下抖了抖那塊大銀子。
小雨看在眼裡,嘴一掬道:“趕緊送粥過去給他們,餓死人我們也揪你們去送官。”
年輕女人送老頭手裡拿過銀子,哼了一聲去了房内。天素出門時,那女的還說:“反正不能讓她們走了,昌兒不好就不許她們走。”
小雨舉着傘,狠狠道:“姐,我們給别人治病怎麼還要給錢别人?”
年輕男人不好意思。
天素沒回答,小雨也沒再抱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