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些站不穩，拖着手裡那隻異形揮了揮手。那台機甲遲疑着，聽到塔爾曼元帥的命令，慢慢降下來，伸出機械手。

女孩跳上去，等機甲升得足夠高了，忽然身子一歪，掉下去——

笨拙的機械臂什麼也沒撈到。

半空中展開一個蟲洞。在墜入蟲洞的那一瞬間，女孩重新睜開眼睛——澄澈的，安靜的，灰色的眼睛。

第一荒星帶，某顆森林星。

青年含笑看着老人：

【時間到，第一個賭約你輸了】

【你就任由三被帶走？】

【那是它自己無能。況且，大哥，你難道不希望它死嗎？我們不需要這麼多王。】

老人不置可否，問，【東西拿到了？】

【在帝星呢。】

老人突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道，【第二個賭約，你也赢不了。】

【......拭目以待。】

他們看向遠方逼近的艦隊。

指揮艦裡，塔爾曼垂眸，道：“下一個王要靠我們自己了，都給我打起精神！技術部檢測出這個頻段了嗎......”

公頻裡齊聲道：“是，長官！”

【“你聽見了嗎，我沉寂已久的心跳？”】

*

【“主啊，我是如此虔誠地信仰您......”】

程渝聚精會神地指揮，偶爾瞄一眼南十字戰場實時監控，總能一眼找到晏洛。

青年在戰場中簡直如魚得水。他似乎是在找人，找到一個，利落地擰斷脖子，從他們的後脖頸裡扯出芯片，呢喃兩句，再去找下一個。繞完整個戰場，他回到南十字大樓内部。

他似乎對那些瑟瑟發抖的研究員沒興趣——當然，這隻是研究員的一小部分，很多人都還在進行自己的實驗，兩耳不聞窗外事。哪怕彈片飛來插進太陽穴，也隻會緩緩眨個眼。然後，後知後覺地慘叫，倒地，抽搐，死亡。

也許還會口吐白沫，大睜着眼睛，就像那些曾被他們棄如撇履的實驗體一樣。

青年推開一号樓二層的房間，看見了專注于培養皿的灰發青年。他舉起槍，叫出他的名字：

“肖晨。”

青年似乎才反應過來有人進來了，小心翼翼地放下培養皿，轉過頭，看了他一會兒。

“......Ⅱ類1号？”

青年道：“我需要對你進行審訊，不然你不能活下來。”

“為什麼？還有，我叫339。”

“肖晨是你哥哥給你取的名字，你應當記得。如果你能證明你自始至終都隻是被欺騙，肖教授就可以保下你。”

肖晨緩緩眨眼：“肖......晨？”

他似乎接受了自己的名字，然後，又道：“不證明。”

青年沒有問他為什麼，隻是點了點頭，接着問，“焚化爐在哪裡？”

“你的記憶裡，沒有？”

“不清晰。”

“那應該是，自我保護機制......冰棺旁邊，地下室。”

青年垂眸，收起槍。他走到門口，腳步一頓，淡淡問道，“成功了嗎？”

肖晨搖頭，一臉頹喪：“科研所，搶先了。”

“......他們的成果有你的基礎在。”

留下這一句不知道算不算安慰的話，青年頭也不回地離開。

他的手裡，攥緊了一把芯片，碧綠的鮮紅的液體混雜流下，閃爍的光點好像無數隻眼睛，詭谲又刺目。

【“主啊，您說——不，我說，重生在我。”】

南十字指揮艦裡，程渝撐在台上的手攥成拳。

“你确定嗎，殿下？十分鐘後，南十字整個銷毀？”

“這也是父皇的意思。”少年的投影閃爍一瞬，他接着道：“所以趕緊讓将士們撤退了啊啊小渝！這次是三個合晶彈！三個啊！再晚點就來不及逃了！！”

“我知道了，但是0314的人——”

“都走！一起走！！”

這是，一個女聲突然插進來：“喂，敢問那邊通訊的可是二殿下？”

同時，唱經聲停，指揮艦裡所有人都一愣。

“我是0314卧底組第一代遺老，代号102，當然，我想我們的豫寶寶還不至于忘了我。”

“.......”

“連！歡！”

“記得給我們發撫恤金，就這樣，拜~”

“......？？連歡你給我說清楚——”

【“主說——我即太陽！”】

【“信徒回答，放屁！】

所有人接到命令，開始邊戰邊退。

倒計時7分鐘。

暴走的實驗材料、異形察覺到了他們的意圖，高等級族長開始吞噬同類，本就不勝多少理智的實驗體在混亂的精神力影響下徹底瘋狂——

程渝同時指揮着四條主要路線，汗珠從額頭上沁出來，緩緩滑落，刺激得他眨了一下眼。

就是這一下，他看見一個監控鏡頭突然一轉，像是被人為拉扯過去——

他看到了一個巨大的焚化爐。

一個渺小的身影。

青年的白發在火光中飄蕩，他轉頭，露出平靜的綠眸。

他用唇形比了兩個字。

然後他沒有給程渝任何反應時間，松手，将一把芯片揚起，看着它們消失在漫天火光裡，然後一步一步走了進去。

延遲了幾秒，大半實驗體眼裡的光驟然熄滅。凝滞焦灼的戰場瞬間開始流動，大軍開始撤退。

【睡吧】

王說，【睡吧】

祁連星戰線，錢曜、莫洄等等打鬥正酣，動作突然慢下來。聞亦榮一把抓住踉跄的季橋，跟上來的人扶住樂至晨等人。場面混亂，常衾帶着部分第四軍團趕到，接手指揮。

婁榭子看了一眼終端，忽然駕駛機甲沖向半空還未消失的蟲洞。

宮殿，明煙正要扣動扳機，一個晃神，槍口一歪，隻打中了大皇子的左臂。齊範帶着人沖進來，一場鬧劇就此落下帷幕。

不久後，一架小型軍艦從科研所出發，離開帝都星，躍入蟲洞。

紙醉之城，異形突然暴走，秦策看到了什麼，瞳孔皺縮，立刻攀上高處的狙擊位，恰好擋在傅纾和暴漲的綠色觸手之間。

他在傅纾耳邊喃喃了一句暗碼。

倒計時3分鐘。

撤退的人潮裡，醫療區迅速收起七零八落的藥箱。柳瑜然剛抄起一把剪刀，擡頭，身體先于大腦掠到一個傷員面前。

鮮血飛濺，醫用剪刀硬生生剪斷了一條觸手。

他笑起來，一刀抵上另一條觸手，抽出傷員腰間的槍，索性大步往異形潮裡走去，給他們清出一條道。和着槍響，少年沙啞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

“麻煩告訴柳瞳......我.......做到了.......”

指揮艦裡。

“連！歡！晏！洛！我說過要你們回來！不管變成什麼東西都給我回來！！還撫恤金撫恤金！自己回來找元老院那群老家夥要啊！找我一個孤家寡人二皇子有什麼用！啊！？”

程渝怔愣在原地。直到二皇子吼完，他才說出兩個字：

“冰棺。”

“什麼——小渝！你要去哪兒！？”

“冰棺。”

【所有Ⅱ類實驗體最後都會封入冰棺。】

“什麼冰棺？棺？”

二皇子瞪大眼睛，似乎明白了這層含義。

“殿下，給我人和時間。”

程渝十分冷靜，在終端上發出一條信息，迅速處理完第二指揮官對接，點出一隊人，跳出艙門，落入飛行器，向那個監控的定位飛去。

唯有那失神一般的喃喃，是冷靜面具上唯一一條裂縫。

“我要帶他——帶他們回家。”

倒計時2分鐘。

監控附近，一座巨大的倉庫屹立在黑暗裡。這一角是星球背面，很安靜。

程渝一衆人跳下的同時，一台機甲從戰場上空的蟲洞飛出，定位到程渝的位置，飛掠而來。

婁榭子跳下機甲，就見倉庫警戒燈大亮，幽幽白光倒映在淺金色眸子裡。他轉頭，嗓音沙啞：

“記得戒指上密鑰的加密方式嗎？”

婁榭子點頭，什麼都沒問，“走到亮起的操控面闆前，接入端口，調出全息鍵盤就開始解析代碼；一張張全息屏随之展開。

“不能暴力破壞，會破壞裡面的循環系統。”

說着，婁榭子放大一張全息屏，飛快輸入代碼，“老大，我隻能做到降低識别度——”

“夠了。”

婁榭子敲下最後一個字符，程渝同時劃開手心，按在識别面闆上，鮮血滲入，機械女聲響起——

【WARNING——未識别出——】

【WRONG！】

倒計時一分鐘。

程渝狠狠用力，鮮血湧出來，綠意在眼底閃爍。

【識别成功！基因匹配度10%......實驗體Ⅱ類1号，歡迎回來】

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紅光亮起，大門驟然升起，慘白燈光攜森然寒氣鋪面而來。程渝一個人的眼神都沒理，大步走進去。

這是一條寬闊的長廊，兩邊豎放着一個個透明培養艙，複雜的線和儀器相連，嘀嗒嘀嗒，以恒定的速度響着。

艙裡，是一個個人。或男或女，或老或少，懸浮在透明的液體裡，微微垂頭，好像隻是安靜地睡着——

“他們的身體都已經千瘡百孔了。”

一個女孩的聲音突兀地響起。

正在試圖撬開或者整個割走培養艙的衆人皆是一愣。

程渝站在最裡面，擡起左手，指尖觸碰上玻璃艙門，銀白色的戒圈經過玻璃映射，竟似乎也戴在裡面那人的手上。

女孩走到他身邊，擡起灰色的眸：“所以，離開培養艙最多活五分鐘；但是培養艙你們是拿不走的。所以建議你們直接暴力開門，把人帶走，星艦醫療艙能給他們續幾天的命。”

程渝閉了閉眼。

“殿下，看到了嗎。”

二皇子的聲音在公頻中炸響：

“看到了看到了！趕緊破開帶走！全都帶走啊啊還剩半分鐘這個星球就要炸啦！！”

程渝拔出手槍，一槍破開艙門，一手把缺口暴力擴大。

他用鮮血淋漓的手接住了晏洛傷痕累累的身體。

在那一刻，他将頭埋在那人冰涼的頸窩裡，深深吸了一口氣，把人打橫抱起來。前來接應的人也能抱一個是一個——

轟隆！大地震顫，迅速龜裂。

“哪個龜兒子炸彈投早了啊啊啊？！”

來不及了，轟隆轟隆聲不絕于耳，培養艙傾倒，電線扯斷，液體流了一地，警報疊起。他們跌跌撞撞幾乎站不穩，更遑論逃出去。

戰場上空的蟲洞忽然擴大，一台金色的機甲沖出來，身後跟着一台接一台重機甲，權杖的标識閃着金紅色的光芒，與猩紅十字遙相呼應。

縱使天崩地裂，少女的嗓音依舊平穩：

【“主的故事就到這裡，接下來是紅十字信徒的故事——”】

【“信徒成為了新的神明。”】

二皇子的聲音通過機甲，真真切切地響徹整個星球——

“小太陽，直接幹！我給你們兜着！”

說罷，趕來的機甲星艦紛紛放出流晶網，幾千張網鈎連在一起，就在南十字星分崩離析的那一刻，這張網兜住了冰棺所在的星球碎塊；炸彈還在投放，星球不斷崩裂又被迫重組。

【“純白渡鴉墜落......在玫瑰的尖刺上......咳咳.......”】

程渝騰不出手，隻能對女孩說：“快走！”

女孩搖了搖頭。

程渝氣笑了：“肖教授，你可以不要活，這個女孩要活！謝延要活！！”

“你當真以為我們有多希望你回來？希望你一個騙了所有人的騙子回來？！”

“可是謝延在等你！常衾在等你！你的命早就不是你自己的了，看清楚了嗎，肖教授？！！”

女孩愣愣地睜大眼睛。随後她推了他一把，躲開傾倒的儀器，一咬牙，拉着他的衣角跑出去，跳上了早已等在那裡的星艦。

【“亡靈......與星塵共舞......”】

艙門關閉，流晶網崩裂，碎片紛紛揚揚，好像一顆顆流星。

女孩一拳錘在舷窗上，凝神捕捉連歡的聲音，睜大灰色的瞳孔，眼淚大顆大顆砸落。

【“你聽見了嗎？”】

把人全部安放在醫療艙，程渝來不及多看一眼，也不敢多看一眼，迅速回到指揮位。

“換方陣，躲開流晶風暴.......”

他一拳砸在指揮台上：“艾薇！計算！”

【艾薇在前線超負荷運轉呢，前線就快勝利了哦】

【芙洛已為您計算最佳撤退路線，請繞道第四宜居帶——】

“芙洛，”程渝彎起殷紅的眼尾，“計算，下一個蟲洞的位置！”

【程中校，那需要繞道前線，我們殘餘戰力不足30%，意外發生率高達90%——】

豫打斷了女聲：“芙洛，聽他的！”

程渝隻說了四個字：“隕石風暴。”

南十字的崩毀沒有隔離罩，隕石風暴正在形成，所有人都會被撕碎。

【收到。芙洛正在為您計算......】

【路線已經規劃，正在取得前線艾薇的聯系.......】

少女輕輕的嗓音仿佛從很遠很遠的遠方吹來，到他們的耳邊，幾乎要散了。

【“.......宇宙的心跳”】

幾千艘星艦、機甲在混亂的宇宙裡穿行。前方方陣開道，承載傷員的星艦被簇擁在中央，時不時有機甲報廢，機械臂精準撈起逃生艙。

【“報告長官，LkFd3468号星艦能源不足20%，預計剩餘航行時長：1小時15分”】

【“報告長官，LfIh3124号星艦能源“不足26%，預計剩餘航行時長：2小時09分”】

【“報告長官，皇家Z322号重機甲能源不足40%，預計剩餘航行時長：1小時41分”】

【“報告長官........”】

“收到。第三方陣。”

陣型不斷變幻，程渝冷靜的嗓音時不時響起。僅僅是這樣，就讓人安心不少。

當然，除了二皇子，緊張地一直在私頻裡唠叨：

“沒事的啊渝兒，我們能到的.......塔爾曼怎麼還不來接駕！不是說打得差不多異形退了嗎！！小太陽你放心啊——”

“殿下。”

程渝硬邦邦地打斷他。

“他們到了。”

巨大蟲洞展開，一艘艘星艦飛掠而出。

塔爾曼疲憊卻凜冽的嗓音蓋過了公頻裡的歡呼聲——

“我前線都沒你們這麼狼狽！”

豫拍闆而起：“哈！？我親愛的違抗軍令的大元帥！你聽聽......”

程渝緩緩地眨了眨眼，松開鮮血淋漓的手心。

舷窗外，破碎的星雲、隕石一瞬閃過，留下一道道绮麗而危險的軌迹，無聲地起伏着。

就好像，【“宇宙的心跳......”】

【“我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