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良久都沒有接話,張鳳峙見天色更晚,起身施禮向外走,
溫狸叫住了他,聲音裡藏着微微的潮意。
“所以……你不會私下來找我了嗎?”
“女郎若有興緻,可朝北面噙月吹笛,或是彈一曲琵琶,就當酬我了。”
溫狸蓦然捏緊了杯沿,茶湯還燙,淹沒她的手指,遞來絲絲縷縷灼熱。
她神情急速變幻,對着他朗月之下清湛若神君的姿容,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手指在溫熱和疼痛的交替中微微發着抖。
他如此質如堅玉,謙恭誠摯,如窗外懸空明月,明晃晃鑒照着她。
令她難以說出那些魑魅魍魉一樣的違心之言。
“哦,對了。”他回身又道:“我雖與他長得肖似,但我畢竟不是他。你不要被辜負,就輕易對待自己和自己的心意。譬如無價珍寶,遲早會尋到珍重以待的人。言多有失之處,萬望勿怪,告辭。”
直到他身影消失在鋪滿月光的廊下,溫狸還在望着月洞海棠垂花門出神。
外頭的風吹得梅枝錯落,稀疏橫斜投映白牆。
她雙手端起那杯茶,走下台階進入園子裡,尋僻靜無花草處,蹲身掘開一個小土坑,将茶水茶渣都倒進去,細細蓋土掩埋。
再取渠裡清泉,反複浣洗茶盞。
宋微知不知去哪處貪玩回來,正看見她蹲在花陰裡洗杯盞,勸道:“溫娘,這都是下人做的活,你放那處就是,晚些我來洗。”
她湊近見溫狸神情不對,眼角有紅暈,像哭過,再看那杯盞是整個雲岫閣最名貴的一套密瓷,猶豫着問:“公子來過了?”
溫狸點了點頭:“太陽落山時,來坐了會兒。”
“那他怎麼不留下來?孤單單留你自己一個。”宋微知一跺腳站起來:“恁的會欺負人。”
溫狸不知怎麼對她解釋,搖了搖頭,将杯盞放回蕉葉木盤中,端盤回了屋。
翌日,園裡管家來找過宋微知,二人喁喁在牆外說了些話,宋微知回來時老實規矩,從此再也沒有将溫狸看作是府裡的媵妾對待,恭敬如待賓客。
少了從前無憂無慮的神色,眉間多了些散不去的憂愁,有人是跟着别人一起叫她“女郎”,無人處仍親昵叫“溫娘”,有時候會忍不住向她傾吐,迷惘自己以後何去何從。
數日裡,雲岫閣又添了兩個灑掃庭院、縫補燒爐的小婢子。其後源源不絕,送來女子用的妝奁,笄簪钿镯等;又有繡工造訪,為溫狸量身制四時衣物。
一日,張鳳峙的書童步涯抱了一把琵琶來,說這是從峄山梧桐制成的琴,琴頭雕琢蓮花、象牙為轸,正反兩面都用的陽材,不管晝夜、無論陰晴下雨,彈撥它都絲毫不會沉重凝澀,清脆如鳳鳴,以其音清音高,故琴名“三十三天”。
溫狸拿到手中輕輕彈撥,輕勾慢撚,聽弦音空靈清脆,似珠落玉盤,又像昆山小雨。
她讓宋微知推開北向的一面窗,北窗之外槐蔭濃密,鳴蜩知知,郁蔥蔥古楓隐着山牆,青色楓枝間見一角飛檐,便是張鳳峙居住的歲岐館。
她坐在窗前抱定了琵琶,卻良久都沒有彈出一個音。
殘陽如血,暮意漸濃,寺刹裡響起鼓聲。這是寺廟朝夕的課業,敲鼓沙彌遵循規定的節律,一下一下,像敲打佛前木魚,莊重古闆的聲響令彤雲暮山都帶上肅穆的意味。
溫狸歪頭聽着鼓點入神,覺鼓聲擂到胸前,心中蓦有所感,翻手一撥,琵琶弦上泠泠生起一段旋律,幾下連撥輕快空靈,抛珠滾玉,應着佛鼓傳出的沉穩磐音,像天女飛起如雲衣袂,散出飛花,翩舞在巋然不動的古佛邊。
一曲之間,她渾然忘我,隻低垂着頭,與指上細如發絲的琴弦傾訴,攏撚抹挑,指忽顫如疾雨,撥弄清泉,又蓦而纏綿輕柔,似撫摸白雲。
曲裡的飛天神女忽戲于蓮畔,忽停栖在佛前,忽斜披天衣,揮袂直上三十三天,倏而杳杳遠去,卧成天邊的雲霞。
她指停時,暮鼓早已停歇,天色黑透,窗外飒飒風來,天邊隻有星子寥落。
她在心中千萬遍虔誠祈禱低述,卻不知佛陀有無知曉萬一,會不會有一點憐憫。
憐憫地下枉死的冤魂,憐憫她颠沛世間如蝼蟻蚍蜉,憐憫她所求苦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