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憤驚懼之下,媛媛再度失聲。
一定是她太過在意這棵樹,以緻急火攻心,竟當場嘔出一口血來。
“娘子!”雲舒驚叫着上前扶住她。
見此,除了預備砍樹的内臣神色愕然,連傅祯也怔住了。
她挂着半臉血跪在他面前,先是沖他搖頭,随後更是給他磕起了頭。
他當時在想什麼?他想到了那個貪玩貧嘴的小兄弟為了幾顆被踩爛的櫻桃居然變得面如神煞,要打要殺。再看眼前這個,她為了一棵櫻桃樹竟不顧死活地要違抗他的旨意。
他,她?他們?
君王因為一棵櫻桃樹和幾粒櫻桃果而認定一個被廢為庶人的罪婦穢亂宮闱。
櫻桃樹便是無論如何也保不住了。
至于她,應即刻賜死。
隻是,真讓他下令時,他的憤怒中卻夾雜着一股莫名其妙的感覺,他仔細咂摸着,卻品出了些許窩囊的味道,進而,這股窩囊愈發膨脹,幾要撐破他的胸膛。這無疑讓堂堂帝王大為跌面,因而一時半刻無法決定她的死法了。
他大概隻記得她是屬于他的女人,卻忘了他從不曾把她放于心上,更是早已将她廢棄,時至今日竟要求她對他始終如一。
媛媛來不及揣測君意,她隻是悔極方才愚蠢透頂地多話。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即便那棵櫻桃樹是她精心養大的又如何?那上頭的果子是酸是甜全憑他去斷就是了,總之他想要,便是他的,是非對錯也由他認定,完全不需她有所置喙。
她何止後悔方才的事?她後悔的事可以推及數載之前!若有重來之機,她隻願今生今世不要遇見他,也就不必過這種來煎人壽的日子。
天子駕臨太極宮,并未大張旗鼓,甚至有意避開餘人,隐瞞行程,因此隻有幾個内臣近身跟随,至于千牛衛,被留在了掖庭宮外。而王順昨晚當值,今晨剛好卸差去休息,秦通又到地方傳旨去了,是以随行而來的得臉内臣隻有馮全。
幾個低階宦官并不知聖駕緣何忽然來此,直至看到顧廢後,便揣度聖意,或許今上念及夫妻情分要對其有所恩佑,卻終究是天心難測,他們得到了立刻砍樹的旨意。
聖駕自大明宮紫宸殿至太極宮的掖庭宮,就隻為砍一棵櫻桃樹,這越發讓人疑惑。尤其眼下這幅情景,廢後祈求,天顔似有猶豫,他們更不知如何下手了。
卻也無一人敢上前去搭一個緩和氛圍的台階。
然而馮全已悄聲踱出了院門。他自陛下忽然決定出宮時就覺納悶,尤其看見陛下從丹鳳門出來後卻又朝太極宮而去,已然心慌,連忙讓人去知會王順。此刻,正欲等待他師父趕來的馮全,居然先看到了喻柬之,他正被掖庭令引着往這邊來。
彼時喻柬之被留在掖庭宮外,幾個彈指的功夫便來回踱步,一是顧及君王,二是憂心媛媛,這兩人,哪個出意外都會讓他心驚肉跳,可他此時最為要緊的是憂心媛媛。思來想去,他讓人去尋掖庭令來。
掖庭令聞訊後幾乎是飛奔而來,聽說聖駕駕臨,也跟着心驚肉跳起來,立刻帶着喻柬之到了西北角的櫻桃小院。
馮全不敢在傅祯面前張嘴求情,眼下王順也沒來,喻柬之和掖庭令來了,那顆要跳出腔子的心到底是被按回去了。
卻是掖庭令先于門外行了個禮,拔高了聲音道:“臣掖庭令覃芳不知聖駕駕臨,有失遠迎,請陛下恕罪。陛下若有旨意,臣洗耳恭聽。”
裡頭沒有回聲,掖庭令又道:“陛下,喻大将軍心憂聖駕,已在外等候良久,臣亦想聖駕安和,便、便引他來了。”
這時,傅祯的視線從地上之人轉至門外,而喻柬之的視線從地上之人轉移至地面。
他上前一步,叉手行禮後問:“陛下可要起駕?”
傅祯的話卻是對掖庭令說的:“掖庭以北乃宮人教藝之所,不宜栽樹,以免引人注目,誤了旁事,失了本分。”
宮中各處房屋和花草皆有制度,不過這裡是掖庭宮,還是陛下所言的宮人教藝之地,平日裡各宮所需的物品已足夠她們勞碌,想來不會有人對着一棵樹議論。
這地方能長一棵櫻桃樹,多半是幾年前偶然吹來一粒種子,又得風雨垂憐,方有幸長大,如今又經人澆灌,這才結了果。
這座小院本就破敗,已無人居住,平常宮人往來也不會經過,若非顧廢後尋到這來,隻怕櫻桃樹結了果也不會立刻招了人來采摘。
既然陛下說不宜栽樹,掖庭令自然遵旨,可他也明白,陛下既沒對他說砍樹,那便也可移走。
盡管有司農寺培育,可櫻桃結果依然很難,已經結果的樹若是貿然移走,隻怕和砍伐的結果殊途同歸,都是個死。好在,移走的法子比直接砍伐要溫柔多了,也不是直截了當地死,或許司農寺的人有法子能讓這棵樹繼續成活。
王順趕到掖庭宮時,傅祯已經離開了那個小院,他看衆人面色皆不大好,便也沒敢言聲,隻管随着聖駕回了紫宸。之後方得知了事情經過。
翌日,他到傅祯面前回禀:“陛下,司農寺的人把那棵櫻桃樹移走了。”
他實在不知現下聖意如何,是以沒敢相告媛媛失聲的情況,便隻是說已請太醫署開了些調理的藥給顧廢後送了過去,以表聖恩浩蕩。
隻是這次,他沒得到陛下一個或點頭或應聲的回應,便就規矩地立在一旁,默默歎了口氣。
他終究不放心,悄聲讓馮全去跟進媛媛的病情,也是為了提防宮中有人錯了主意。
這日,被傅祯暫停送去齊王府的櫻桃複又照舊送了出去,且是他親自去的,随即又和傅練的近侍許謙說了掖庭宮的事,這期間請他多多提醒六大王,那個小院,莫再去了。
許謙早勸過傅練,這樣殷勤地往掖庭宮跑,隻怕會害了她,誰成想才得了一捧櫻桃,轉眼那棵樹就被移走了。
想到前不久自家主子在紫宸殿的瘋魔之态,自然沒敢和他說實情,接下來還得攔一攔他再去掖庭宮的心思。
可他根本攔不住,傅練又一次來到了掖庭宮。這次,他卻被掖庭令攔在了門外。
顧廢後來掖庭宮将近兩年,并沒掀起什麼風浪,唯一不過是王順前來相告其父薨逝一事,宮裡連給她送東西的次數也少了,掖庭令自然也就沒留意她的死活。不僅如此,他連正常的公幹時間都用在躲懶上,傅練幾次悄然而至和給顧廢後送藥醫治喉疾的事都不清楚。
誰成想聖駕來了,緊接着齊王也來了。
此前媛媛受宮中内臣欺辱,氣得傅練肺疼,彼時他隻去教訓了内侍省的人,卻忘了掖庭令也是個不作為的主,居然對她不管不顧,眼下還堵着門不讓他進,他更氣了。
正要理論,眼看雲舒慌着神過來。她斷沒想到今日甫一到此就能見到六大王,如若不然,她可能會讓人在西門送信,請喻柬之轉告他再施援手。
“你……有事嗎?”
雲舒紅着眼看他。
掖庭令就被許謙拉走了,他誰也得罪不起,幹脆裝聾作啞。
這時,雲舒哽咽道:“顧娘子的藥就要沒了,喉疾依然不見好,可否再請六大王送些藥來?”
太醫署派了人來,看給她開了藥,隻是,媛媛不敢吃,雲舒照舊煎了之前剩下的幾劑藥。
傅練納罕問:“不是已經好了?”
雲舒這才意識到他尚不知情,便胡扯道:“或許……或許是喉疾容易反複。”
傅練當然對她說出口的話起疑,卻來不及多問,問了媛媛的病症後,轉頭就去讓太醫署備藥。一路上,他漸漸納過悶來,掖庭令有膽子攔他,必定是因前次他進宮胡鬧引起的。
他也不知她究竟是個什麼情況,總之,除了給她送藥外,他還給她送了幾張紙和一些顔料,生病期間心情不佳,他知道她擅丹青,若是她能作畫解悶,便是最好。
隻是送東西進去,人不進去,掖庭令不敢不從。
媛媛是在幾日之後才拆開他送來的紙張和顔料,卻不料還得到了紙裡夾雜的一小方折紙。
那是傅練寫的一堆藥名:
赤箭、屈人、五味子、卑相、苦實、旱蓮子、細辛、防風、無患子、忘憂、長生、紅娘子。
最後還有一味藥,寫在了常留署名的左下角,是退風使者。
媛媛看罷,神情怔忡了許久,而後擡頭,見雲舒納悶地看着她,她便把紙按原來的痕迹折了起來,也沒有放,隻是捧着那張紙抿着唇想,這些藥的功效混雜,隻怕是巫醫才能寫出這樣的方子!
盡管她這樣想,但她再次收到他送來的藥時,也給他回了一些藥:
昨葉何草、曲藥子、五色石脂、千金子、王不留行、懷故子、天青地白、使君子。
她也在本該署名的左下角寫了一味藥,是竊衣子。
算是,禮尚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