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接連刮了幾場大風,黃葉呼啦啦飄落,樹幹就秃了。
依着聖意,清遠閣的閣樓上設了一場小型家宴。雖是小型,卻也有歌舞和絲竹。四個出宮建府的兄弟早早便到了,正在分享近來的見聞和趣事。
因着這場家宴,傅祯特意饒了傅練一日假,沒讓他讀書,可傅練卻沒了瘋跑瞎玩的心思,賴在榻上不想動,被王順催了兩次也沒見他起身,直接被掀了被子薅起來。
“六大王快些,哪有讓陛下等候的道理?”他一邊說着,一邊催着他的近侍道,“快服侍六大王更衣。”
傅練打着呵欠問:“我就不能不去嗎?”
王順直接道:“忤旨的話,六大王自己到陛下跟前回。”
傅練就撅起了嘴,皺起了眉,無奈歎了口氣。
徐瑩已經搬去了仙居殿,礙着位分不高,住着西配殿。她老早就起身打扮,終于穿上了繡滿花紋的衣裳,再一上妝,就如踏月而下的仙娥。
有了位分,自然就有了近身服侍的宮女。從前隻有她伺候别人的份,如今也能由着旁人伺候,那股得意勁,别提有多舒服。
宮人紅珊給她别好最後一根金簪,嘴甜地巴結她:“寶林的容顔,可比殿下要美上許多呢。”
徐瑩唇角就提了起來。讓她說,皇後年歲小,盡管有些姿色,也是條嫰得沒味的胡瓜,男人當中沒幾個喜歡她那樣的,皇後不得寵,再正常不過。
再看她,即使礙着鄭淑妃的喪儀不便給她辦冊封禮,可被她幾句話說下去,傅祯照樣給她辦一場宴。
思及此處。銅鏡中的人的唇角提得越發高了。
賀貴妃、韋德妃和郭賢妃一起往含涼殿去,碰上這位新晉的徐寶林,她們仿佛沒看見,連她的行禮都直接忽略了。
徐瑩心裡憋屈也不敢發,隻能跟随在後頭,一進殿,恰見鹹宜長公主在位上坐着,内心多少有些慌亂。
不受寵的妃子給她眼色看,即便位分高于她,她若告到傅祯跟前,或許能撈到一句安慰。可公主與後妃不同,便是不受寵,那也是天家骨肉,何況傅祯待鹹宜格外不同,而她又是個脾氣不好的人,這就導緻徐瑩看見她就有些發怵。
傅楚楚懶得看她,更别搭理她,隻管與三妃說起了話,轉而話頭落在了皇子身上。傅楚楚就道:“乳母說鹦奴哭得厲害,一個時辰裡哭了四五次,嗓子都快啞了。殿下心疼,這會正在暖閣裡親自哄。想來我們得等上一會了。”
這場突如其來的家宴是怎麼回事,三妃心裡有數,一個奴婢驟然得了位分已令她們忿忿然,眼下還要去赴一場為她準備的宴席,她們個個老大不情願,這個時候越耽擱的時間久,她們反而越自在。
裡頭暖閣中,媛媛正抱着鹦奴在懷,一邊輕輕拍着背,一邊又左右慢慢搖,嘴上把“鹦奴不哭”說了無數。
直搖到手臂發酸,她才把孩子哄睡了,小娃娃頭戴虎頭帽,閉着雙眼,微張着小嘴,有平緩的呼吸從兩拳間流過,那模樣,實在讓人移不開眼。
少頃,雲舒入内,輕聲提醒:“殿下,幾位宮妃已到了,才剛紫宸殿來人說,陛下已經起駕了。”
媛媛這才把視線從皇子身上挪走,臨行前,又囑咐乳母,仔細侍奉。
媛媛等人到了清遠閣,各自見了禮,便落了座。
傅祯問:“怎不見鹦奴?”
這本就不是為了皇子設的宴,眼下天冷到刮幹風,抱着兩個月大的娃娃行走,隻怕他會受凍,媛媛卻是說:“他睡了,一移動又該哭了,怕掃了陛下的興,便沒抱來。”
場面人在場面上說場面話,傅祯就說:“小孩子哪有不哭的,如何就掃朕的興了。”
媛媛就慚愧地說:“陛下若是想見,妾就讓人抱他來。”
傅祯卻道:“罷了,他既睡了,就讓他睡吧。”
媛媛就沒再接話了。
這時,傅晨和另外三個兄弟好奇地看着末位上的人,媛媛這才說:“這位你們不曾見過,是陛下新封的徐寶林。”
的确是沒見過,卻也或多或少聽說了陛下納了新人。
傅練的位置和徐瑩對着,這會還在犯困,見徐瑩從位子上起身複又行了個禮,他則不得不和幾個兄長一道給回了個禮。
傅祯就道:“今日聚在一處吃個飯,不必如此拘束。”
菜肴有序擺上食案,有絲竹入耳,随即舞女便婀娜地揮起了衣袖,翩然之态,是她們日夜苦練的結果。
一曲舞畢,郭賢妃就側目沖徐瑩道:“徐寶林,我聽說你也擅歌舞?”
這話不錯,不過徐瑩傷了腰,又常年不練,早已生疏。她知道郭賢妃有意拿她的出身為難,此刻也不敢造次,就道:“妾隻是跳過,稱不上一個‘擅’字。”
郭賢妃又說:“能入教坊的人,哪個不是有真功夫。若是不擅歌舞,便是從前存了僥幸之心糊弄陛下。徐寶林,你又何必謙虛?”
好一通滴水不漏的話。
徐瑩擔心自己應下一個“擅歌舞”的名頭,郭賢妃會立刻舉薦她當場一舞,便急急解釋:“從前年紀小,晨晚皆練,舞步還算輕盈,現下年歲漸長,肢僵體硬,卻不行了。”
此話一出,韋德妃的櫻桃小口就先變了形。盡管她和郭賢妃也已經十九歲,可眼下徐瑩這麼說,就像個行動不便的老者,多少令人發笑。
女兒家誰不是期待青春永駐,美貌長存?徐瑩雖有姿色,卻在教坊混迹多年,又輾轉宮中為奴三載,現已年過雙十。嘉定帝這一衆妃嫔裡,屬她年紀最長,位分最低。
不過,她仗着聖寵,也不甘示弱,便回了一句:“雖是跳不得舞了,卻還能侍奉陛下。”
也對,她獨得聖寵,是連皇後也比不了的。
可是郭賢妃依然不肯放過她:“徐寶林慎言,别是讓人以為你是跳不得舞才來侍君的。”
徐瑩終于慌了神。
女人多了,就容易有口舌之争。媛媛沒來得及平息這一場風波,傅祯已然開口為她解圍:“一家人聚在一起是為了熱鬧。賢妃若有心看歌舞,宴席後可讓教坊單獨給你排。”
郭賢妃這才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是。”
清遠閣設的宴不大,但卻熱鬧,傅祯賞罷歌舞,聽完絲竹管弦之樂,卻不盡興,便立在閣樓之上觀景。
雖值初冬,世間卻還殘存着一些苦苦掙紮的秋色,太液池上的枯荷剛被宮人除盡,唯有柳樹還能随風飄蕩幾下枝條,在池上的蓬萊山前和硬朗又規整的院落裡顯示柔軟。
這景色并不具有觀賞性。于是傅晨提議:“陛下,不如咱們玩個遊戲?”
傅祯就問:“你想玩什麼?”
他還沒想好,看了衆人一眼,轉而問:“嫂嫂們想玩什麼?”
徐瑩是去歲得知皇後想讓傅祯教樗蒲後,非央着他也教她玩此戲,此刻便率先道:“不如玩樗蒲吧?”
媛媛不會玩這個,卻沒有表态不想玩。傅楚楚也不會樗蒲,不過她大剌剌來了句:“我還是在一旁喝茶吧。”
眼下賀貴妃、韋德妃和郭賢妃對此興緻也不高,就有了要和傅楚楚坐在一邊共同看餘人玩的心思。
幾個親王在自己府上玩多了,進宮後便不想再玩此戲。至于傅練,他踢毽子的熱情還沒消,可他有自知之明,沒把這不太受寵的遊戲說出口,幹脆就閉着嘴,站在閣樓上吹冷風。
場面有些尴尬,傅祯輕嗽一聲。傅晨領會,便又說:“或者擊鞠也行。反正今日人齊全。”
傅楚楚撇嘴道:“人再齊全,你打得也不怎麼樣,跟你玩太無趣!”
傅晨有幾斤幾兩,他自己當然清楚,常日裡讀書寫字,品詩作畫還好,論起擊鞠,他隻有坐看台上的份。此刻有這提議,無非是方才起頭玩遊戲,不料讓陛下新得的徐寶林冷了場,他得幫着圓場。
傅祯又說:“既無旁的,那便玩樗蒲。”便吩咐人去取幾套樗蒲送到清遠閣。
這是恩典,徐瑩含笑道:“謝陛下。”
這時媛媛和傅祯說:“出來這麼久,想是皇子睡醒了,妾得回去看看,不便奉陪了。”
傅祯說得平淡:“也好,你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