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夜栖歪頭露出偏執的神情,手掌輕輕将彎刀推開,聲音輕輕地飄在空蕩的天地裡,有着說不出的詭異陰森:“我為了什麼?祁少主真是貴人多忘事啊,這麼快就忘了一個月前毀了我那麼多座城池的事嗎?”
他自然是來找她算賬的,然而這場戲演着演着就有點收不了場了,他忽然也有些明了祁筠之前在雁蕩之丘的想法。
演戲,當然很有意思啊。将對方玩弄于股掌之間,其實是他最擅長的事了。
隻可惜,竟然還是被她騙到了……那般拙劣的演技,竟将他騙過。
祁筠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日,萬鬼哀嚎的聲音猶如夢魇般在耳邊響起,心中騰起陣陣寒意,她面色不改,迎上他的目光:“哦?你是來找我算賬的?那也得看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話音剛落,她另一隻手拔刀出鞘,速度快如疾風,從照夜栖面上劃過,幾縷青絲被斬落,落到空茫雪地上。
照夜栖好整以暇地噙着一抹笑,望着她,步步退後。
這般的胸有成竹令祁筠心生惱怒,她一面出招一面出言想要激怒他:“怎麼?你沒有和我正面交鋒的勇氣嗎?”
“你應該殺了我,去祭奠你死去的族人。”
照夜栖神色一變,終于在崖邊站定,飛身躲開那緻命一擊,他側身退開,仍不拔劍,衣袖隻是輕輕一展,做着抵擋。
他的聲音寒冷透骨,含着濃烈的恨:“你以為我不想殺你嗎?”
祁筠當然知道他一定會殺了她,然而在那之前,她還有很多事沒有做完,還有很多事情需要做。
“是嗎?那你動手啊。你該以我的頭顱去祭奠他們,就如我也很想殺了你去祭奠我的親人。”
照夜栖輕聲笑起來,“蠢貨……你想殺我,可你殺不了我的。”
音落的一刹那,祁筠隻覺腦中有無數白光炸開,四肢百骸如同過電般痙攣起來,她痛得跪倒在地,蜷成一團,冷汗涔涔而落。
照夜栖蹲在她眼前,掰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他,一絲玩味的笑在他眼中綻開,“現在還嘴硬嗎?你真以為你是我的對手?”
夜風吹來,雪如波浪般起伏。
他的眼中映出自己痛苦的神色。
原來他果真能控制自己,果真如鳳缃所說,大典上的異變是他所為。
祁筠确認後,擡起眼來和他對視,“這就是碧魄珠的秘密?你能通過它操縱我?”
照夜栖沒有否認,他輕輕挑眉,笑道:“是啊,所以你赢不了我的。”
祁筠将手覆上照夜栖的手背,目光定定地看着他,她的聲音軟了幾分,帶着三分堅定:“誰說我要和你作對,不如我們做個交易?”
“哦?什麼交易?”他眼中燃起來些興趣。
“你不是想要複活你的族人嗎?我有忘川的鑰匙,能替你去把他們的魂找回來。我不知你為何要以我的血招魂,但既如此,既然我能誘使他們回魂,那麼尋回他們魂魄這件事,也隻有我能做。”祁筠說完,便靜靜瞧着他。
思索一會兒後,照夜栖手上松了幾分,他開口:“你要什麼?”
“你知道我要什麼……我需要鶴雲金印重塑縛妖塔……”
他厲聲打斷:“我絕不可能幫你重建鶴雲台!”
祁筠眉頭蹙起,鄭重許諾:“我答應你,鶴雲台建成後我不會濫殺無辜。”
照夜栖的眼裡滿是懷疑,似乎在考量。
讓妖幫助她重建縛妖塔,簡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她憑什麼認為她的承諾是可信的。
祁筠卻從他閃爍的眼波中知道他已經動搖了,她繼續道:“你應當很清楚,鶴雲台意味着什麼,它不隻是對妖族的震懾,也是對仙門百家的牽制。你這妖界之主不好當吧,每月處理的大大小小的麻煩不都是那些個仙門帶來的嗎?”
“重建鶴雲台,對你其實并無損害。況且你不是能通過碧魄珠控制我嗎?你若不放心可随時來取我的命。”
照夜栖不知想到什麼,緩了神色,将她扶起來。
祁筠面色還有些蒼白,她唇畔溢出些笑意,“這其中的利害關系你再清楚不過了,你運籌帷幄那麼多年,不就是想要複活他們嗎?我們各取所需,你不虧的。”
“各取所需?我明明可以直接讓你去尋,為何要幫你做事?”照夜栖兀的冷笑,聲音尖銳起來,“你都說了你的命在我手裡,我何必多此一舉呢?”
祁筠望着他譏諷地說:“你覺得你能逼我做我不樂意做的事嗎?”
照夜栖轉念一想也是,對待祁筠此人,威逼利誘是完全沒有效果的,不然早在十幾年前他就直接逼迫她了。
他垂眸想了想,最終幹脆利落地承諾下來:“好。我答應你這個交易。”
一切在祁筠的意料之中,她眼中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得逞的笑。
“那你什麼時候去尋?”照夜栖又問。
祁筠站直了身子,将他推開幾步遠,譏笑道:“照夜栖照大人,當務之急應當是如何出這個幻境,我們如今進入了第九層幻境——不醒之夢中,若是出不去,就隻能永遠地被困在這裡了。”
她轉身走向神花。
祁筠能确定她入的第一個夢真切地被破解了,第二個夢是當下嗎,還是被埋在雪裡的那段回憶?
等等……她一直以來都忽略了照夜栖的存在,或許那些夢不是她一人之夢。
閑雲峰上,極北之地的洞穴中,一直有阿鶴的存在,所以入夢的一直是他們二人!
閑雲峰的生辰宴是讓她覺得溫馨美好的回憶,所以那一段夢境由她主導。而洞穴中平平無奇,應當是照夜栖的意識主宰。
為什麼?為什麼是那裡?
方才被控制的疼痛還隐隐發作,祁筠不自覺撫上心口,忽然了然。
她自認修為絕頂,即便淪落到如今這樣的境地,醉酒後也無人能近身,因此一直疑惑照夜栖是何時下的手,何時将那珠子植入她體内,唯有那一日,她遭雪妖偷襲暈了過去,昏沉了大半日,醒來時也覺得周身有些異樣,那時還以為是傷重,沒有料到這一層。
原來是這樣啊。
年少時拼了命想要守護的東西竟然是這樣的龌龊不堪。
當年為了讓父親能同意他們在一起,她去了極北之地,九死一生,卻被他趁虛而入,下了能控制她的惡毒的碧魄珠。後來在被困在瘴林中的沼澤之時,她渾身是傷,仍不肯放棄,拼死撐着一口氣殺了蛇王取走内丹,卻在歸途望見鶴雲台燃起的熊熊妖火。
她本想着回來給他一個驚喜,卻未曾想他給了她畢生的教訓。
祁筠深吸一口氣,平複心情,将那玉蓉神花連根拔起。
幻境想要用永恒的不變的美好留住她,想要用慘痛的不堪的過去困住她,然而這裡是幻境,所有的情緒都來源于她的内心,萬般皆是虛妄,萬般皆如流雲易散。
她舉起玉蓉神花,回身望向照夜栖,喚他過來,指着這花道:“從來就沒有什麼玉蓉神花。我們自以為尋到了神花,尋到了希望,然而危機潛藏于神花周遭,變幻的風雲就在這崖底。是希望,也是絕望。”
照夜栖很快悟到了她的意思,他舉目遠眺,果然在結界周圍,已是風雲詭異,危機四伏,而結界的力量正被逐漸削弱。
他清聲道:“你的意思是,死即是生?”
“不是我的意思。是幻境主人的意思。”祁筠低笑起來,“你應當也入夢了,它想用什麼留住你,你應當很清楚。然而世間沒有永恒,隻有瞬息萬變,一切生機就藏在不斷變幻的事物之中。”
她指向結界之外,目光所過之處,是白茫茫的霧氣,凝成浩大的極具壓迫感的巨網,天地已然為籠,衆生仍作繭自縛。
祁筠輕嗤,卻不知在笑誰。
她将手中的神花擲了出去,在出結界的一刹那,脆弱的花便被重重風雪撕成了碎末,了無痕迹。
她望着虛空,夜色映着朦胧的雪光,映着光影萬千的世界,甚為清豔,她不知是否有窺見什麼,眼中蕩漾着清冽的光,許久後,她朗聲向天地:
“逆人聲,朝天阙,縱道孤者,此心不改,願為亂雲兼碎絮,不作易碎之飛花。”
“且以身為刃,破這無解之局。”
音落,她決絕地飛身而下,身姿如雲,猶如流水破竹,沒入了那白雪茫茫之中。
照夜栖眉梢微挑,眼中流露出幾分自己都沒有察覺的欣賞,他冷嗤:“真是個瘋子。”
說罷他也縱身一躍,一同消失在變幻的風雲中。
夜色沉寂,月華如水,周遭終于甯靜了下來,不再是一片混沌,似乎一切都結束了。
此時有祝頌聲沉沉響起,蒼涼悲哀——俨然是那幻境主人蒼老疲憊的聲音。
“在無垠的荒原中,在無涯的歲月裡”
“當最後一場大火燃起,我們終将重逢,重逢在無人之夜,重逢在死亡的那一刹 ”
誦唱的最後一句,他忽而頓住,以極輕極詭異的聲音問:“你聽見了嗎?你明白了嗎?”
“我最初也是最後的愛人。”
然而周遭寂靜如死,沒有人留下,也沒有人回應。
一切都遙遠得仿若永遠也回不去的昨日,永遠地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