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樓玉渾渾噩噩地往滄清河畔他自己的朝風院走去。
他這人别的毛病沒有,一生最怕神鬼邪肆之說,也許是幼時變故所緻…總之,看似十全十美的清貴公子哥也有自己不足為外人道的苦楚。
這一次也是一樣。
他陡然撞破“懿女使”不存在的事實,可之前種種又确實證明在她們面前晃悠的姑娘是個活人沒錯,他一下子被自己的聯想逼瘋,不得不喊了聞意這個外援來幫忙。
聞意心細,看出來了宴樓玉的不對勁,也并不多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隐秘往事,這并不是值得驕傲的談資。
摸清楚目前情況後,她歎了口氣,無聲地拍拍他肩膀,大發慈悲地讓受了精神創傷的宴大少回自己的住處休息去了。
她甚至沒讓他回去協助元嘉和白椿。
宴樓玉亦步亦趨跟在聞意後頭轉悠了大半夜,知道她确實脫不開身,猶豫了好半晌,終于還是暫時要走了青雲劍上的碧落和她一起挑選的細長劍穗,捏着小小一條辟邪神器,哆哆嗦嗦的一個人回到了朝鳳院。
他蜷縮在房間卧床上勉強睡了一覺,夢中全是不可名狀的爬繞在他身上的瘦長枯骨和令人窒息的無處不在的竊竊鬼語,宴樓玉數次在平靜的黑暗中驚醒,又摸着祥雲紋樣劍穗那粗糙紮手的觸感,昏昏沉沉的入睡。
此間事正是要緊時刻,他不能幫忙也就算了,絕對不能還勞煩其她人來照顧他,這會讓本就不多的人手雪上加霜。
他在捉摸不透的黑暗環境中放空了半晌,逃離了兒時粘膩惡心的記憶,他終于想起其實自己并不是無事可做,至少還可以打開窗戶看看時辰或者幹脆往外邊透透氣。
于是又過了一會兒,他整理好自己的心情,将青雲劍穗妥帖放在胸口夾層裡,最終還是打開了那扇用來透氣的寬大木窗。
陽光明媚,照得通身冷意的宴樓玉都不禁懶洋洋地眯起了眼睛,凝神感受了好一會燦爛晴和的豔陽天。
不過…一牆之隔的距離,忽然又傳來了好一陣吵吵嚷嚷的喧嘩聲音,惱得剛剛平靜下來的宴樓玉眉目間不由戾氣橫生。
誰在吵嚷?
他側耳細聽,得益于金丹大圓滿的強悍修為,盡管兩方人物理意義上隔了不少距離,但宴樓玉還是聽到了幾句關鍵對話。
“王上!這,知漪和我們之間一定有什麼誤會,她不是那種無故拿喬的人啊!”
“哼,禾娘你就别為那林家罪女争辯了,往日裡我瞧她就是個工于心計的,當初我就說過此女恐不成器,此次竟然連挾人逃走這等醜事都做了出來,我荊家家風何在?!”
“是是是,千錯萬錯都是我這為娘為母的錯,可是知漪那兒突逢變故,無論如何,她罪不至死啊王上!”
“别說了!”
緊接着,有低低的歎息和婦人隐忍的哽咽聲音傳來。
宴樓玉認出來了,這是舒依禾王後和荊州王荊方觀的聲音,還夾雜着些旁的大臣侍從之類的附和之聲。
她們在說什麼?
知漪…是那位叫林知漪的王儲妃?她怎麼了?她不是好好的在做她的太子妃嗎,怎麼這會又如此不留情面地在這裡被議論?
宴樓玉承認,他像頭一次看見老鼠的貓,不由得就被勾起來莫大的興趣,連身上還盤旋着的病痛都顧不上了。
他沉吟了片刻,最終還是在那一大幫子中的最後一人消失在拐角之時,悄悄翻牆,遙遙墜在了其後。
他得去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樣想着,不出一柱香時間他就看到了衆人口中那所謂無故拿喬挾人逃跑的當事人———昔日的王儲妃,如今的罪臣女,林漣漪。
她和前幾次打照面的時候可大不一樣了,那時候雖然不受寵,但林知漪畢竟還有背後顯赫母族做支撐,衣着華貴表情倨傲,遊刃有餘的遊走在各方勢力之間,比荊啟序那蠢才社交能力不知強上好幾倍。
可如今,她換上了一身隻有最下等的粗使奴役才穿着的粗布麻衣,又利落的用頭巾包裹住過于柔軟的發絲,身上那種驕奢淫逸的勁兒似乎一夜之間就收斂地嚴嚴實實,轉而燃燒的是一股永不熄滅的熱血拼搏之感。
她的眼神孤注一擲。
在看到面前烏泱泱一大幫“天降神兵”後,林知漪已經踏入水中的褲腳略顯局促地收了回來。
這樣把後背交給敵人,還是在水中,林知漪不覺得自己有任何勝算。
她緩緩低頭,并不聽昔日的父君高高在上的斥責痛罵,而是微微後瞥,觀察是否有逃回去的機會。
勉強達到築基大圓滿的修為告訴她,背後也正有一批實力不俗的人包抄了過來。
呵,在看到面前這一幫來勢洶洶之人的時候她就想清楚了,她就說這一路的逃亡未免太過順利,時機也太過巧合,兩位當家人都不在,原來是在這兒等着她呢!
提前透露抄家滅門的消息,又意味深長說出那句話,不僅在衆貴婦面前表現了自己的慈愛大度,還讓林知漪的思維在不知不覺中就偏向了極端想法,如今事情敗露,她們就正好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來剔除她這個唯一的污點,如此,荊州王府裡還會是和和睦睦的一家人,王儲妃這個位置也會順理成章空出來,等待能為荊啟序帶來更大助力的那位貴女。
可真是好算計!
“…再者夫為妻之綱…爾不僅不認罰,還…野心之巨,謀算之深,行為之不端,逆女可知罪!”
在其餘衆人的冷眼旁觀之下,上頭的荊方觀還在那裡滔滔不絕說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
沒有一個人會對她伸出援手。
林知漪突然覺得厭了,很厭煩。
“老匹夫!”她竭盡全力地叫喊起來,用詞之刻薄刁鑽,讓在場原本存了看好戲心态的衆人都小心的去看荊方觀黑如鍋底的臉色:“猖狂什麼呢你個狗爹射的,忘記你堂堂荊州王上最初還是賣身上門靠女人起家的了嗎?!”
“我隻不過是為了活着!”
“我貪婪,狡猾,不通人情,肆意妄為,一個勁算計,有如此龐大的野心,都是因為我想活着!”
“你可比我惡心多了好嗎!利用完就抛妻棄子的下狠手的,你可是我見過的頭一個!與你相比,我良善的可怕!”
現場有一瞬間的寂靜。
沒有人注意到,此時此刻,不僅是暴跳如雷的帝王,落後他好幾步淹沒在人群中的舒家王後也因為林知漪口中的某些關鍵詞而沉下了臉色。
“孽畜,你在胡說些什麼?!”
荊方觀大怒,元嬰一掌就引的天日驟變,實打實落在一個築基小輩的身上,幾乎是瞬間就能要人灰飛煙滅的威力:“還不閉嘴伏誅!”
“呸!老娘至少敢作敢當!”
“你翻臉不認人,可别怪自己親手掐死了唯一的獨苗苗!”
語畢見勢不好,林知漪眼疾手快地朝那沖擊波扔了個什麼東西出去,自己則在滿天迷煙的掩護下飛也似的逃開了。
故意激怒荊方觀那老匹夫,她等的就是這刻!
水路走不了,那就往回逃!
“序兒!”荊方觀怪叫一聲,連道不好,趕忙收手将攻勢往回撤,自己也因反噬嘔出一口鮮血,好在沒有傷到那團東西。
荊方觀連退了好幾步幾乎要倒在衆人身前,舒依禾這時候才像回過了神似的,幾步上前扶住了他,臉上适時流露出心疼與痛恨之色。
有會來事的仆人上前查看,卻半天回不上話。
又鬧了個大烏龍———那肥胖龐大的身軀根本就不是金尊玉貴的荊啟序儲君,而是一頭披戴了華服玉冠,還哼哼直叫的白身粉頭大面豬!
“給我殺了她———!”
不可一世的荊州王的尾音已然破調。
底下人聽令,鬧鬧哄哄要去追林知漪,誰知道大家都存了搶先邀功的心思,竟然一時半會還互相牽制住了,把那處可憐的小角門堵得嚴嚴實實,水洩不通。
舒王後救子心切,扶着荊方觀的動作也急切了許多,一看當前這狀況,不由得氣極反笑:“諸位!諸位在這兒逞什麼能呢,常說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無論何種手段,救回儲君,荊州王族必有重謝!”
在場原本就熱烈焦灼的氣氛瞬間沸騰爆炸。
所有人都被這唾手可及的潑天富貴迷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