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回憶着和溫譽文的見面,遲未晞趴在床上,把臉埋進枕頭,正在當一條擱淺的美人魚,她很喜歡在夜裡将空調開到最大,然後再往身上蓋一張薄薄絨毯。
在她的身側,攤開着一本複古風格的空白手賬。
米漿色網格頁,上面寫滿了她的失望。
不記得是從哪裡看到的了,有網友說,人隻要經曆滿100次失望,就可以獲得上天垂憐,實現她一個願望。
當時正值父母離婚之際,遲未晞被安排留宿在奶奶家,時常哭到眼睛變成核桃腫,看着這條分享,她嘴上抽抽噎噎,說着:“怎麼可能,是亂講的。”
卻在隔天一早,匆忙跑去文具店,認真挑選了這本手賬本,開始記錄起她的所有失望。
到今天,已經寫滿85條了。
遲未晞歎氣,擡起臉,抓住筆,她翻看回自己三年前曾在末頁許下的願望:
渴望有人暴烈地愛我至死不渝。
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了,願望既沒實現,也沒變。
回憶起今晚的表現,擱淺的美人魚缺氧,遲未晞又開始蔫蔫,她不高興地寫下關于她的第86條失望。
也是關于溫譽文的第一條。
——在溫譽文面前的表現太差了,沒有重新再來一次的機會。
沒曾想,竟還有更差的。
*
開學前夕,遲家又爆發了一次争吵。
前因是遲宗越前不久帶遲未晞回了一趟老宅,得知這事的李思娴在心裡憋了兩天,越憋越不滿,終于還是忍不住,她支走家裡傭人,一個人在樓下客廳哭得梨花帶雨。
遲宗越從樓上下來,對女人的眼淚,他最直接的反應就是心疼。
趕忙過去問緣由,李思娴卻遮遮掩掩,話也不明着說,隻暗裡講:“沒什麼事,你不用管我了,讓我自己消化消化就好了。”
遲宗越最吃她這一套,拍拍她的肩膀,心疼說:“你有事要跟我說,别總是自己扛着。”
李思娴滿是苦澀:“沒事,這麼多年我都習慣了。”眼一垂,她眼淚要落不落,“我隻是心疼小燃,攤上我這麼個媽媽...明明他和晞晞都是你的孩子。”
頓了頓,她自嘲着:“算了,我們和晞晞比什麼呢。”
聽李思娴這麼一說,遲宗越當下第一反應就是:“晞晞又為難你了?”
這話讓剛從樓上下來的遲未晞腳步一頓,她趕緊躲起來,這兩個人,肯定又在說她壞話了!
沒留意前方動靜,李思娴搖頭:“沒有。”卻哭出了濃重鼻音,“我隻是可憐我們小燃,這麼大了都還沒跟爸爸去吃過紅豆冰。”
這事是她無意間聽到的,那晚遲未晞正在電話裡和老太太報平安,提起這碗紅豆冰,她笑得仿佛連眼睛都摻了蜜。
遲宗越不滿:“晞晞告訴你的?”
這下遲未晞可忍不了了,一把跳出來,大聲說:“我沒有。”
見狀,李思娴不反駁,哭得更是梨花帶雨。
這讓遲宗越更是認定,他不分青紅皂白就沖遲未晞甩脾氣:“你給我到樓上去。”
遲未晞很是生氣:“我說了我沒有。”
遲宗越明顯不相信,卻也懶與她繼續說,轉身安慰起李思娴:“好了好了,不就是一碗紅豆冰嘛,晚上我就帶小燃去。”
“以後你想什麼時候去,我們就什麼時候去。”
話還沒說完就讓遲未晞瞬間紅了眼眶,她是真的很讨厭李思娴,連她僅剩的美好回憶都要搶。
更讨厭遲宗越,明明才答應了她不會偏幫。
越想越不高興,遲未晞跑上樓,再下來時,她背着書包,手上還拿了個小小的手提行李箱。
噼裡啪啦跑去玄關的動靜相當大,遲宗越頭痛極了,兩邊都惹不起,他趕緊跟過去問:“你又要去哪裡?”
語調不似哄李思娴那般柔情,仿佛她隻會闖禍,是個麻煩精。
遲未晞在換鞋子,非常不高興:“去找我媽媽柳西儀咯。”她真的很委屈,聲音不由變得很小,也染上了哭腔,“反正你說話不算數,你再也不會幫我了。”
說完轉身就走。
但這次她沒甩上門,往外走的速度也很慢,給遲宗越留了那麼多可以跟出來帶她回家的餘地。
但顯然,他隻會哄李思娴。
不過兩秒,耳邊便傳來“咔哒”的關門聲響。
遲未晞腳步一頓,鼻尖蓦地就開始發酸,眼裡蘊起薄薄霧氣,沒有了,她什麼期待都沒有了,她立馬飛跑起來,帶着她的第87個失望,似要做孤注一擲地逃離。
很快,她到達了位于城西的某别墅區。
這裡是柳西儀的新家,再婚後,她一直和先生住在這裡。
與遲家不相上下的地段,遲未晞坐在沙發,看管家忙上忙下,再對她客氣說:“我去請太太。”
雖然不是第一次來,但遲未晞仍是拘謹,踩在客用純棉新拖鞋裡的腳趾微微扣着地面,她點頭說:“好的,麻煩您了。”
管家斜一眼她的小小行李箱,什麼都沒說,擡腳上了樓。
很快,柳西儀從樓上下來了。
一頭文藝短卷發,淡雅随性的氣質不減當年,身上的水墨畫色長裙到腳腕,她見着遲未晞,淡淡問:“又和爸爸吵架了?”
遲未晞委屈點頭:“嗯。”
剛要張嘴控訴起遲宗越的不守信用,柳西儀2歲的小女兒便從樓上跑下來,一把飛撲進媽媽懷裡,邊挑釁看遲未晞,邊擡手,哭鬧着要媽媽把她抱起。
柳西儀被小女兒吸走全部目光,遲未晞的話一下就被卡在了喉嚨,不上不下,她知道,她同母異父的小妹妹很不喜歡她,總覺得她要來跟她搶媽媽。
安慰着懷裡哭鬧的小女兒,柳西儀視線不忘落在遲未晞腳邊的小行李箱,好半晌,她才開口,對着管家說:“去叫老張,我要用車。”
又轉頭,向着遲未晞:“晞晞,你跟阿姨到車上等我。”
遲未晞呆愣地“啊”了一下,卡在喉嚨裡的委屈還沒來得及吐出來,就已經被更大的委屈将它們強壓下。
沒有什麼話是聽不懂的,遲未晞迅速整理好表情,沉默地背好書包,再拎起行李箱,換鞋的時候,她盯着那雙客用拖鞋,突然覺得自己剛剛憋着眼淚說“哦”的樣子真的很難看。
最後,柳西儀帶遲未晞去了酒店。
偌大的套房,遲未晞坐在沙發,看柳西儀正随手推兩下那扇巨大的落地玻璃窗,說着:“這是你叔叔名下的酒店,你放心在這裡住着,想住多久都行。”
她沒有怪她貿貿然就從家裡跑出來,隻說:“你要是不滿意這個房間我們可以再換。”
看起來是那麼的貼心,遲未晞頭低了很久,終于,她忍不住了,問出那句憋在心頭許久都沒能問出口的話。
她看向柳西儀,自覺收起自己所有的小脾氣,她不再當驕傲的遲未晞,看起來是那麼的可憐,她問她:
“媽媽,你不會再來接我走了,對嗎?”
一室沉寂,柳西儀的神色看不出變化,良久,她剛要張嘴回答,手機響了,是小女兒打來的電話,正在裡頭哭喊着催促她快點回家。
她沉沉呼出一口氣,邊安慰着小女兒邊走去沙發上拿手提包,臨走前,她隻對遲未晞留下一句模棱兩可的回答:“好好睡一覺,不要多想。”
遲未晞便不再說話了。
滿室靜寂,她躺在月光照不到的角落,連哭都不敢哭的。
沒有人會安慰她了。
所以她還在奢求什麼呢。
明知道爸爸媽媽早已各自成立了新的家庭,也都重新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孩子,他們早就邁向了新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