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一口歪理樂觀哲學家,實則煩惱地鐵票太貴的真窮人。
不過,哥本哈根地鐵站是開放式的,上車不用過閘機。買不買票,刷不刷卡,全憑自覺。
兩台柱式刷卡機并立在站台上,頂部圓形的識别器發出幽幽藍光,猶如一雙眼睛盯着乘客。
龍秉月一點一點挪動步子,一點一點糾結着要不要逃票——
起步價24克朗(和人民币彙率大約1:1),那是她錢包的不可承受之重。
但若被查票員抽查到,則要面臨750克朗的罰款,那更是滅頂之災。
原來人在窮途末路的時候真的會喪失一些道德感,趨利的本能卻不會變。
龍秉月心裡一驚,她竟然有了逃票的想法,而内心阻止的聲音竟隻是源自怕罰款。
卸下高貴的僞裝、獨立不求人的表面,直面赤裸裸的自我,如此脆弱。
又如此複雜。
伸出左手在藍眼睛上刷卡,别過頭看向右側空曠的鐵軌,餘光還是瞟到了:餘額66。
此時此刻,中文語境下代表“大順”的數字在異國顯得尤為刺眼,不過是在提醒她,這點錢隻夠你今天往返一次哦。
她卻沒有分心想太多。
露天站台上的風吹來海的濕氣,不遠處的土丘上風車呼呼轉動。安徒生筆下的磨坊風車不斷變大、變多,變成風力電場裡排排坐的白色大風車。
長大的她明白,連童話人物都不是非黑即白、非善即惡的,遑論她這個真實的人。
她可以戰勝本能,由自己的選擇,來定義自己是什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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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好,龍老師。”
“下午好,Dragon老師。”
下午的課是中級漢語,學生都有中文基礎,自然知道“龍”的含義,第一次課上聽完龍秉月的自我介紹,便紛紛感歎她的姓氏“太酷了”“好霸氣”。
然而,身高163的她在高大的丹麥人中間,嬌小可愛,一點也不霸氣。
隻能靠清冽的氣質挽回一些教師尊嚴。
好在半數學生都是沒她高的華人小孩,被移民躺平國還要卷的家長送來上暑課,學習中文讀寫,不忘祖國文化。
另外一半,形形色色的人,各個年齡段都有,退休老人也不少。
她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叫伊莎貝拉(Isabella)的中年女人。
說是中年,其實她不知道人家的歲數,學生資料上不會列這種隐私信息。
伊莎貝拉看起來三十多歲,氣質高貴,穿着考究,低調中透出隐隐的奢華。本人卻完全沒有貴婦做派,甚至不像一般北歐人那樣通常面無表情,而是笑對每個人,随和得像是下一秒就要和龍秉月稱姐道妹。
今天的伊莎貝拉也毫不吝惜自己的誇獎:“哦,寶貝,你這身真是讓我移不開眼!今晚要去時裝秀砸場子嗎?”
她用英文贊美,龍秉月笑眯眯回以丹麥語的謝謝“Tak”,然後邀請道:“今晚也在這裡呀,講中國傳統服飾,喜歡就來聽吧~”
“當然,我可是龍老師的頭号粉絲!我還要帶人一起來。”伊莎貝拉調皮地擠了擠眼睛,小動作顯得她更年輕了。
龍秉月沒來得及好奇她會帶誰,課後其他學生也找上來,她不能厚此薄彼。
可是到了晚上的課,她環視教室幾圈也沒看到伊莎貝拉,隻好按下心中疑惑開始講課。
直到課程過半,伊莎貝拉才姗姗來遲。
那時她正介紹到宮廷婚禮服飾,PPT上圖片展示着清朝的“龍鳳呈祥”婚服。
繡有金龍鳳同合紋的紅色皇後禮袍,和她身上的紅色旗袍交相輝映。不同時代的美交織,反而相得益彰。
伊莎貝拉輕輕敲門,對大家抱歉:“不好意思,我和兒子吃飯耽誤太久了。”
什麼,兒子?
自己喜歡中國,所以從小就帶着孩子來了解中國文化嗎……
龍秉月擡頭,以為會看到和下午那些華人小孩同齡的男孩。
不料是個頭頂快到門框、目測至少一米九的成年男人。
黑色短發微卷,似乎才随意揉過,卻不顯淩亂;古希臘雕塑一般的臉寫滿了風情,透過黑色鑽石耳釘在放電。
她看向他,他也看向她。
典型的歐式大雙眼皮下,深邃的橄榄綠眼瞳閃爍着謎一般的情緒,看得着猜不透。
哥本哈根的夏至,日落時刻接近十點。現在九點,明明已是夜晚,卻毫無夜晚的氣氛。
背靠陽光,男人身穿深V領的黑色絲質襯衣,貼身設計顯出寬肩窄腰的身材,胸口大片淺古銅色皮膚裸露,寶石項鍊閃耀着光芒。
脖頸上黑紅金三色相間的絲巾飄在一側,紅是旗袍的紅,金是投影上繡樣的金。
單手插兜,姿态慵懶又好似刻意為之,像是直接從T台走到了這裡,奪下中國老師的主場。
等等,伊莎貝拉是不是下午才說過,“去時裝秀砸場子”?
莫非她兒子就是模特。
兒子在門口定了一瞬,随即跟着媽媽到後面落座。
忘記關門的人移開後,教室對面的高樓玻璃幕牆顯露出來。熔金落日映在上面,陽光被分割成不規則的小塊,散落在格子裡。
像各個階段的日食一齊灑上去,有大有小,凝成一朵金色太陽花。直至夕陽本身映照不到的地方,隻餘琥珀色晚霞。
也像夢境偵探化身夕陽,在夢裡照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