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言偶爾能夠共情延齡。
當然,這不影響她嫌棄這個一同長大的同僚,該挖苦延齡的時候她自然會大肆宣揚延齡總跑廁所的特殊習性。
痛苦的成年人總歸需要一個地方躲一躲,一個不需要面對人生所有苟且的地方。
拜延齡所賜,她腦子裡所能想到的所有借口全是去廁所。
此刻大廳内鮮血彌漫,鹂吹花容失色,上來一通胡言亂語,茉奇雅撚着貓爪手串,不管鹂吹說什麼,她都不搭茬。
場面一時尴尬。
就在她忍不住,真的打算去廁所裡躲一刻鐘的,茉奇雅終于說話了。
“誰的主意?”茉奇雅輕聲問。
鹂吹人不符其名,她說話不像黃鹂一樣好聽,作為前任家主的獨女,她是真正的五代單傳,自幼心高氣傲,眼高于頂,禮貌浮于敷衍,禮數抛之腦後,哪怕是對上金墨,她也敢擡杠,唯獨對上茉奇雅,鹂吹一下子就學會做人了,是一個知禮儀懂進退的貴女,該道歉道歉,該服軟服軟。
因為鹂吹是有點倒黴在身上的,每次茉奇雅親自動手清理門戶都讓她趕上了。
茉奇雅的手法震懾感還是很強的,兩刀穿心腹,再一刀枭首,這樣的場面自然要多血腥有多血腥,可她每次出手都不過是平平無奇的擦肩而過,從來刀與華裳不沾血,可知她對出手角度,力度控制,乃至血液飛濺方向的精準把控,簡直比殺雞或者殺魚還利索。
對尋常人來說,這原比她将人拖出去杖殺來的可怖——把人拖出去打殺隻能說明她是一個不講理的精神病,腦子不太正常。
朝中人哪裡敢賭事不過三,三茬都趕上了的鹂吹被吓得直挺挺跪在地上,這會兒她不是在朝上跟金墨據理力争的他他拉家的主人了,也不敢以金墨母族自居,她隻會對諾敏落井下石,将死人物盡其用,“諾敏一向以您婆母自居,自稱婚約在前,她是您唯一的母親娘。”
“不是這一樁。”雲菩輕聲說。
她俯視着鹂吹,欣賞鹂吹結結巴巴地局促模樣。
在鹂吹為自己開脫時,她打斷了鹂吹的話,“你的意思是說我挪了你的稅,偷了你的錢?”
其實大部分女孩子都很乖,隻要她們沒在現有規則下成功生出來一個兒子,她們的态度是端正而柔和的,可能不會像對男人那般恭敬,但她們還是能夠接受被另一個女人所統治。
話又說回來了,就算是男人的治下,女孩子聚在一起時也還是會小聲蛐蛐那個男人是個傻叉,直到她們自己也生了個一樣的傻叉兒子。
鹂吹好一番發誓賭咒,“我沒有。”她狀若委屈,“我也隻是家中坐吃山空,上下幾十口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很快,鹂吹的臉色變得無比精彩。
素言有點想笑,不過還好她已經不記得怎麼笑了。
因為茉奇雅對鹂吹說,“哦,你可以找個班上。”
茉奇雅是故意的,她就等鹂吹跳起來罵她,這時一聲令下,抄了鹂吹的家,鑒于她跟鹂吹唠了這麼久,大概是不太想把鹂吹也幹掉的,多半做做樣子,等鹂吹好友來求情,流放家門口得了。
不過茉奇雅計劃是有纰漏的,鹂吹實在是太害怕茉奇雅了,别看她敢打上門,跟金墨擡杠,和貞純叫闆,面對茉奇雅,她從來都隻會慫慫的說,“是,娘娘。”
——更别說茉奇雅進門就來了這麼一出。
這導緻茉奇雅一記重拳砸在了棉花上,鹂吹都這樣了,她還能說什麼,面對唯唯諾諾的鹂吹再喊打喊殺的抄人家的家未免過份,好歹鹂吹跟金墨一個姓,她跟諾敏隻能死一個。
吃癟的倒黴小茉生了好一會兒悶氣才走,出門後還小聲說鹂吹壞話,用那種耳語的聲音蛐蛐鹂吹。
素言實在是聽煩了,主要是小茉這個人她有個毛病,一個事總翻來覆去的說,一段話裡能重複三四次,但她哪裡敢抱怨這個,于是忘記卿小鸾的交代,直接掏出卿某精心準備的長達二十四頁的賬單,拍給了小茉,“簽張票,結一下。”
果然小茉一下子就忘記鹂吹八百年前穿了一條倒黴裙子——“跟她衣裙款式很像可料子更好,是不是存心想給她個下馬威”的破事了。
“她這是截生辰綱嗎?”小茉直接翻到最後一頁。
“許多人都是從家裡逃出來的。”素言解釋道,“沒錢,家裡也不可能給她們什麼活錢或者值錢的玩意,身上钗钏兩三根。”
“沒錢就不要看腿了!”小茉抓着賬單,“沒錢可以瘸着,一定要腿腳利索的走路嗎?瘸着也是可以活得。”
“你知道纏足嗎?”素言說,“這不是簡單的腿瘸,就是和小綠似的,她不能站也不能走路,幹不了活,簡稱,就是個廢人,殘廢,哦,小鸾說她打過折了。”她還貼心的給小茉指出來,“梅梅的給你打了七折,這些人的給你做了八五折,一百人一組,又給你折了百分之十。”
打折的好消息不能阻止小茉崩潰,主要戶部的杜若一大早剛跟她結了一波賬。
戶部這事她承認,是花的有點多了。
杜若自幼出家,帶發修行,隻有一副菩薩心腸,從來沒有當過家,加上又是走的公賬,隻求盡善盡美,沒想到花了一大筆錢。
小茉罵罵咧咧的,“你聽過一句話嗎?歲大饑,人相食,她們在男皇帝的治下過的就是這種日子,她們可以吃自己的家人,吃鄰居的孩子,怎麼,到了漠西一個個就都是體面人了,一日三餐隻吃些動物和植物,那麼多皇帝都是類人生物,她們一聲都不敢吭,換了我,要這個、要那個,我欠所有人的嗎?不是所有人都應該能看得起醫生,是少部分人能看得起醫生,我自己也不是每次生病都看到起醫生,醫生不是一日三餐,懂不懂,不對,也不是所有人都應該能吃的上一日三餐,憑什麼?”
不過小茉就是這種人,說好聽的是她不虛僞,說不好聽的,她裝都懶得裝一下。
她跟其他皇帝的唯一不一樣的地方是别的皇帝認為老百姓應該種地,她認為老百姓應該進廠。
“她們不是一聲不吭,是她們直接下鍋了。”素言起初企圖安撫小茉,隻是她也是個有脾氣的人,憋了會兒怼道,“熟了還能說什麼?鹽少了,有點淡?我喜歡紅燒?男人逐利女人求名,她們從小受的教育就是要賢名,要有牌坊,貞節牌坊也是個牌坊,不管是不是高官厚祿,支持我們,對她們來說這都叫背叛,冒死背叛了自幼所學、所受教導、所有的一切,你總的給人家點不一樣的東西,證明我們和類人生物不一樣,讓人家良心上都過得去!”
“我沒錢,”雲菩指着自己,“沒有錢,我賬上沒有錢,她開多少錢的賬都行,我都可以簽出來銀票,我可以想簽多大的額度我簽多大的額度,可是我賬上真的已經一分錢都沒有了,我但凡銀錢周轉的過來我早雇幾個小宮女來伺候我的衣食住行了。”
素言陷入沉思,片刻後說,“要不,打拜占庭吧,”她說,“他們還是很有錢的,他們的士兵身上穿的铠甲都是銀的。”
“那是因為東羅馬帝國的奧古斯丁是個傻叉。”雲菩罵道。“不等于他們有錢。”
她深吸一口氣,撕了張銀票,簽上名,憤怒地寫上數額,隻想把卿小鸾掐死。
素言是真的很擅長觸黴頭。
她們尴尬地從這條街逛到了另一條街,點茶的時候素言愣是來了句說,“欸,我跟你說個八卦。”
“這事要從徐信說起,她是太孫之師,”素言嚼着奶茶裡的木薯圓子,說話吐字含含糊糊的,“你娘她爹當年隻是藩王,但延齡說你外祖父是紀氏之後,太孫生母則是一張姓宮人,抱給的太子妃,紀氏雖與各家通婚,可實際上與另外三家都有龌龊。”她豎起手指,“徐,楊,陸,徐是徐信的徐,楊便是楊玖母家。”
“至于楊玖,她支持衛竹庭叔祖父靖王。”素言說着還一挑眉,“她的事,有兩版說辭,一個說法是她夫君死了,她婆家要她殉葬,而她不肯,婆家狀告她不貞不孝,陳國的官家親自點名派人拿她,她隻得與舊部漏夜出逃,乃至關外,不知所蹤,另一個說法則是你娘的祖父病重,她與靖王迫不及待準備登基,逼迫宗人府給靖王母親上太後尊号,附帝谥,不幸,衛竹庭祖父沒死,他好了,靖王和楊玖就不太好了。”
雲菩心不在焉的聽着,她咬着蘆葦管,眼角餘光盯着戲台上的演員。
崔宣終于放過了東漢末年,開始胡編濫造前朝之事,她并不喜歡生硬的将曆史上的那些将相王侯直接變成青衣花旦,而是将後妃夫人拎出來,變成台上的要角,絲毫不考慮下一個朝代的故事應該怎麼編。
沖崔宣這德性,金墨給崔宣六六大順多少還是手下留情了。
此折演至尾聲,秦王長孫無憂玄武門之變殺長孫無忌這一折太過令人震驚,素言靜默過一瞬。
到下一折預告時她也沉默了。
崔宣終究還是編出來了昭儀李治嬌俏可人。
她難免想起來那天鄭珏在門口撒潑打滾要辭職回家。
要是别人,她會懷疑這是鄭珏欲擒故縱之術,怕是還有後招。
但考慮到是崔宣,她懷疑崔宣寫了什麼邪門東西,讓鄭珏崩潰了。
不過萬萬沒想到,比崔宣更邪門的是素言。
“說起來,你家祖上姓喬嗎?”素言問。
“她姓衛?”她頗為無語。
“但紀衛兩家,永為姻親。”素言睜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這就很邪門,而且你家還有綠色的蟑螂藥。”
“紀氏、衛氏兩家祖上追溯過去是商朝的第六祭司,北方伯冀北蘇國國主,名妲,日名妣己,武王伐纣,乃立新國,她敗走蜀中,據天險自立為君,号望帝。蘇氏之後,永不奉周,幾經朝代更疊,分一脈兩支,不與周人通婚。”她憑着良心開始利用自己殘存的知識胡說八道,因為回擊一個謠言更好的方式是創造一個更離譜的謠言,因為離譜的東西總是傳的特别快,“所以她們從來不提自己祖上到底是誰。”
衛家和紀家的祖上就是樸素種地的老百姓,不一定比劉邦更顯赫,隻是一朝登基了,在周禮的體制下,他們要給自己家的祠堂粉刷幾分。
不過她說什麼都沒用,二百句比不上崔宣一折戲。
素言什麼都不知道,卻要擺出一副了然模樣,“好吧,你知道嗎?楊玖她……”她繼續添油加醋講楊玖是如何擁兵自重,發兵南域鎮壓邊陲叛亂後回師臨安時用了半副親王儀仗,挾恩令浙江道官員跪迎。
明明她第一次聽紀正儀拿這個故事寒碜她的時候說法還是用了半副縣主儀仗——不過再傳一輪可能就複原當年事件本貌了,畢竟根據後來從宮中查抄的一些書信,衛竹庭的爹在到處跟别人蛐蛐楊玖擅用親王儀制。
“你覺得……”素言鋪墊了好久才問,不過在外邊她還是謹慎的,“會不會真的是楊玖行伊尹霍光之事?”
這個故事她聽延齡講的時候已經信了三分,至少這個謠言比小茉編造的那版更符合邏輯,甚至完美契合了承平妃就是楊玖的謠言。
忠君的好人若蒙奸佞陷害,大抵都是死相凄慘,但身後自有人平反,或立碑或立廟,享百年香火。
至于挾天子以令諸侯行曹阿瞞之事的壞人,隻會開心的活着,竊取東之東汗位,成為北國的副皇帝。
甚至她覺得鳴岐是徐信這個謠言也很合理,大可汗寫的一手好飛白,不至于七步成詩,但也精通音律,出口成章,骈文信手拈來,跟漠西這塊地方氣質完全不契合。
金墨自己閃爍其詞,小茉當然不會替金墨認這個親,“我也不知道呢,”她細聲細氣地說,“每次聽這些故事,下一次都比上一次多了好多的細節,這不好說。”
當然她拽小茉扯淡也是拖延着,不想回家處理院子裡的奇怪臭味。
打回來一進屋,她就瘋了,連夜跑去了小茉家。
終于拖延到茶館要打烊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她們悲戚的視死如歸的站起來。
“等會兒路過我家一下。”雲菩覺得她現在是一個扭曲的水鬼,她絕對不會放過娜娜的。
誰叫娜娜早上非要捉弄琪琪格,最後導緻蘿蔔一巴掌按進了她辛辛苦苦發的面團上,為了毀屍滅迹,年年擅自把面團塞進了爐裡,讓她熬夜揉面團的努力毀于一旦,變成了一塊非常瓷實的面包磚。
不過這次沒有延齡,應該一切會很順利。
可到了素言家,整個事辦的和上一次沒什麼兩樣,這難免讓她聯想起早上的面包,這真的是一個不祥之兆。
素言家沒有鏟子。
“我是絕對不會用手去刨的。”娜娜還沒有延齡有用,她隻會抱着腦袋鬼叫。
“你為什麼要埋在自己家裡啊!”娜娜崩潰了。
她并不完全笃信鬼神,隻是多少人都是有點小迷信的,刻意的求神拜佛不至于,不過平時她路過寺廟也會上柱香,結果這些年積攢的功德一下子全化為烏有。
聲稱自己知道怎麼超度亡魂此事絕對安全的小茉坐在廊下,緊張的翻看着易經,企圖從中找到一些怎麼安撫逝者的蛛絲馬迹——她都能猜得到小茉的邏輯,和尚隻會超度,道士都是誅魔,大概她想從書裡找到些關于怎麼徹底斬殺鬼魂的辦法。
隻是小茉不是一個正經的道士,書上的每個字可能她都認識,但最後她合起書,“就這樣吧。”
“我會被鬼纏上的!”娜娜尖叫。“大師你快想想辦法,大師,你不要放棄。”
“不會有那種東西。”雲菩也揚高了聲,“人死了就是死了。”
“那珠珠是什麼?”娜娜倒還真有理有據,“你告訴我,你說呀。”
素言像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要不還是改天吧。”
“我不要,過兩天天就冷了。”茉奇雅拒絕了,她親自出門買了鏟子,“挖吧。”
娜娜為了不幹活,突然開始為諾敏打抱不平了,看得出來,她隻是想借與小茉吵架之機少幹活,說的理直氣壯,好似并不是她天天在小茉面前說諾敏大不敬,“你殺她幹什麼?她又沒吃你的飯,喝你家的水,你流放扔出去讓她自生自滅不行嗎?”
“因為我是小妖怪。”茉奇雅撒謊,她不僅現學現賣,且連謊都編不圓,“我上輩子戚戚慘慘的死了,我死後諾敏和東哥企圖竊取副君之位,讓崔子清上折請立,看見折子的時候,我隻想把她們三個人枭首示衆,淩遲處死,拿她們當祭品祖先都會覺得惡心,覺得我燒了一些臭魚爛蝦,婚約在手,她就覺得她兒子是皇後、副君,我絕不給她膈應我的機會。”
素言清了清嗓子,壓低了聲,糾正道,“最起碼這也得是金墨死了。”
但已經來不及了,娜娜抓住了茉奇雅話裡的漏洞,“你死了你怎麼看見的崔子清的折子?”說着,娜娜陰陽怪氣地說,“合着你也跟長孫無憂似的,上輩子我相夫教子,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生了三個兒子,不料中年慘死,重活一世,這一次,我要君臨天下。”
瞬間,雲菩非常想殺了崔宣。
娜娜哼了聲,“你當我是珠珠麼。”
想當年珠珠也是一個高深叵測的大妖怪,而小茉隻用一句話就讓珠珠從此再也不能裝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