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她第不知道多少次,對着一桌子飯菜,卻沒有任何的胃口。
事實上,隻有茉奇雅或者延齡那種倒黴蛋才會羨慕她,覺得她有一個疼愛她的阿娘和幸福的家,完全罔顧她家門口挂的那顆腦袋。
至于她家族裡的小姐妹,隻會用不屑的眼神看着她。
當然,阿雪如今長大了,怎麼也是個讀過書的女孩子,不會再将許多話語挂在唇邊,還會客氣的跟她打招呼,親熱的握着她的手,“娜娜,好久不見。”
但阿雪身上就會帶着那股覺得她是孽種,瞧不起她的勁兒。
至今她都忘不掉阿雪的那句“我爹是二十兩黃金買來的,知書達理,很幹淨,你爹是個肮髒的戲子。”
這會兒她和雙雙成為了最佳的同盟,雙雙一言不發的端着碗走了,她端着碗坐在門口。
珠珠就不一樣了,不管何時何地,珠珠都吃得下,這頓夜宵還得加個煎蛋。
賀蘭珠迎着娜娜一言難盡的視線,在娜娜剛剛坐過的椅子上落座,端着她的水果和炒菜絲。
隻是坐下她才覺察出不妙。
她是多餘的那個人。
難怪娜娜那麼知趣,去門口吃飯了。
隻見薩日朗對林清也說,“你們應當談過了。”
“是,阿姨。”林清也規規矩矩的端坐在她對面。
“在上城,任何恩惠,”薩日朗淡淡說道,“都應當有退路。”
“我明白,阿姨放心。”阿雪說話語氣不卑不亢,但實則句句都是軟釘子。
娜娜搖了搖頭。
阿娘有一點确實不如茉奇雅,那就是說話。
其實阿娘除了脾氣兇、讨厭她睡懶覺外,為人上是一個真誠坦率的好人,但對于一個年輕女孩而言,有的真誠實在是刺耳。
茉奇雅就不一樣,她可愛的外表,看起來乖巧的模樣,骨子裡秉承言語動人心的原則,最擅長的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見到閻王也砍價,她總能敏銳的捕捉到對方想要什麼,随後開出合适的價碼,幾碗迷魂湯下肚,任誰都飄飄然以為自己是天下獨一份的重用,隻此一份的特殊。
忠言總歸是逆耳的。
本質上阿雪和她的出身沒什麼兩樣,都是一場算計,考慮到阿娘後面的一系列猛如虎的破事,她堅信她的出生時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但阿雪不一樣,阿雪那是清如阿姨在陰溝裡翻得船,還差點死了在産床上。
她們這樣的孩子,不受母親重視,不受母家歡迎,養到成年踢出家門才是她們應有的未來,就像阿娘遲遲不為她請封所有人都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她能給茉奇雅做女伴已經是額外的恩惠了,畢竟她娘年輕時市面上的爹并不是那麼琳琅滿目,這導緻她爹既不是三十五兩紋銀一管最幹淨的那種精通多國語言、相貌玉樹臨風質量保證的籠養貨,也不是十兩銀子一管的散貨。
和她一樣,清如阿姨也沒有給阿雪請封,還把阿雪送過來當人質,擺明了不管阿雪死活,态度端的是一個自生自滅和仰仗茉奇雅的良心。
而茉奇雅那個人總的來說,她沒有良心。
阿雪缺什麼,她就會給阿雪什麼。
至于阿雪的下場,她懷疑就沖茉奇雅對紀鴦終局的預判,估計不理想。
阿娘是個很聰明的人,她當然知道她的話對于阿雪來說,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時間沉默不語。
瞬間整個屋子裡隻剩下珠珠往嘴裡扒拉面時發出的吸溜聲。
這下連珠珠都吃不下去了,心虛地放下了筷子。
“但我也知道,您考量的,更多的是奈曼家族。”阿雪說話時語氣乖巧,但至少娜娜聽來,還是有些許陰陽怪氣的。
“不,我對每個晚輩,都是一視同仁的。”薩日朗端着酒盞。
她在想應該怎麼處理阿雪的事。
思考着,雙雙把盤子丢給了娜娜,一臉苦大仇深的走了,估計是去會茉奇雅。
娜娜當然從小就不懂什麼叫知趣。
“喂!”娜娜一下子就炸毛了,“你為什麼要把髒盤子丢給我?”
雙雙姨一言不發的朝前走着,她就憤怒地追着雙雙姨吵,“你這樣太過分了!”
突然雙雙姨猛地站定。
這導緻她啪的就撞在了雙雙姨的身上。
“我來得不巧了。”雙雙姨一掃面容上的陰郁,換上得體又落落大方的假笑。
茉奇雅有時很幼稚,有時看起來又給人一種不知從何而來的極強壓迫感,她對雙雙姨招手,隻說了一個字,“坐。”
雙雙姨就隻能苦悶地坐下。
而她又将雙雙姨晾在一邊。
“因為你和楊棋不一樣。”茉奇雅對諸葛阿姨說,“楊棋隻是性情中人,你看似直率,實則擅長趨利避害,否則你為何要嫁人生子?又為何與姬妾稱姐道妹?”
這下諸葛阿姨當然震怒,呵斥道,“你!”
“我說的有錯嗎?”茉奇雅隻是含笑說道,“你既然覺得紀國公過世,新鄭必亂,為何你要與我一同出塞?”
“你人在塞外,自然一切勝負分明後,你再做定奪。”雲菩望着諸葛文,“而且,遇到危險的是我的屬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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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照亮了半邊天幕。
嘯嘯寒風聲中,兵刃交錯聲,哭聲,呵斥聲,馬蹄聲,甲片相擦聲,混在在一處,如鬼泣般,灌進人的耳朵。
怡娘猜,肯定是出事了,至于出的是什麼事,她就不懂了。
像她們這種還沒有分配去處的小宮女都住在宮中西北的一個角落裡,平日裡姑姑管的嚴,不許她們擅自出入,可如今這種情形,她們哪裡又躺着住,一個挨着一個,縮成一團,都躲在床下。
但怡娘生來膽子大,她六歲那年家鄉遭了災,在她爹娘要把她賣給鄰居當菜肉時,她自己從家裡溜出來跑了,這一次大膽,就讓她活了下來,又遇到了采買宮女的尚宮,進了宮,至少不在颠沛流離,挨餓受苦。
這種情形,她覺得,躲在這裡隻會被一窩端,闖出去說不準能逃出宮,出了宮,臉上一抹泥,誰知道她是誰。
再者,天塌下來,先砸官家,太後,太妃,關她這個小宮女什麼事,她連官家的面都沒見過,總不能說她進宮當宮女就該死,哪朝哪代的宮殿裡,不都塞滿了大大小小的宮娥。
打定了主意,她就悄悄地把窗戶撬開了一條縫,從窗戶爬了出去,落到牆腳下,仔細聽了聽聲,找了最寂靜的方向,遠離所有激烈的喧嚣,那正好是西邊的宮門,她便屏住一口氣,不要命的往外跑。
可是木頭燒焦的味道越來越濃,不知為何,她覺得越來越亮。
但一路上,确實沒什麼人。
最後她到了院門前。
其實這會兒她覺出來不對味了,這裡太安靜。
在屋子裡,她都能聽見清晰的箭羽破空的聲音,但此處,什麼都沒有,是落針可聞的靜。
但對死的畏懼和對一絲生機的渴望,讓她不顧一切的擡起了門闩。
厚重的院門轟然中開。
宮巷紅牆之下的甬道,數不清的火把齊燃,皇城的禁軍夾雜着叛軍,千軍萬馬列陣在此,火光映照下,排水渠裡一片鮮紅,看起來像是血,而不是水。
莫大的恐懼讓怡娘渾身僵硬,隻看了那麼一眼,她就跌坐,匍匐在地,仿佛連呼吸和行走的力氣都不複存在,希望自己隻是一具死屍。
寂靜中隻有火把燃燒時的噼啪聲。
倏然,腳步聲響起,嗒,嗒,嗒,越來越近。
可能是個女人,怡娘心想。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發現,她居然還沒有死。
這時她才鼓起勇氣,一點一點的往上看着。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紅色的裙擺,此生她再不會忘記這樣的紅。
那是兩名女子,穿着她從未見過的正紅色長裙,琵琶襟玄色上襖用着不一樣的刺繡花卉的圓補,一個是芍藥花,另一個是桃花。
其中一名女子發現了她,隻對她說了一個字:“滾。”
怡娘如獲大赦,不知為何,她忽然找到了力氣,提着裙子,豁了命的狂奔,心都要跳出來了。
離宮門還有十步,九步……三步。
隻差最後一步時,她忽聽見另一女子開口。
“我們其實與你們無冤無仇,但這是上殿所下達的命令,我們也頗為無奈。”
對面的将士一時間摸不着頭腦,不過這會兒說話時還是有些忍俊不禁,“小娘子,你若現在求饒,我可以留你一條全屍。”
“我想你們願意參與兵變,想來也是心有未競之志,若你死後變成厲鬼,一定要為今夜讨個公道,”翠星河端起槍,扣下扳機,“我家主子叫太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