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牢是衆所周知的人間地獄,那裡整日充斥着死亡的氣息,暗無天日,令人窒息。
檀玥進去時已是半夜,牢裡比任何地方都要暗都要濕,快油盡的燈還在倔強的喘息,就如這裡的人,不管以前多麼十惡不赦,到了這種地方,也隻能苟延殘喘。
最裡面的那間房,那裡老鼠亂竄,“吱吱”叫個不停,牢裡最濃重的血腥氣和腐臭味,也都是從那個地方延伸過來的。
檀寞就被關在那裡。
他坐在一角落裡,邊上的油燈早已照不到這片地,好在最外面貼着小窗,從這裡,可以窺見一絲從人間裡照進來的月光。
檀寞就被這微弱的月光照着半張臉,另一邊隐在黑暗中。他很安靜,不像牢中其他罪犯一般大吵大鬧或者哭哭凄凄,他就坐在那裡小息,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仿佛他面臨的,依然是一個普通的戰争,他仍舊能從容面對。
但真的,檀玥從未見過如此狼狽的他。
父親消瘦了很多很多,蒼白的臉上已經長了亂七八糟的胡茬,以前他那總是綁得高高的發束,如今脫落一半垂下來,這是在兒子眼裡,那個一直如此偉大的父親從未有過的一面。
檀玥輕聲喚了聲,對方不應,又喚了聲,還不應。
他隻好道:“你再不來抓我我就跑遠啦!”
“……”
突然,角落有了動靜。
那人一步一步拖沓着走來,離檀玥越發得近,直至二人之間隻隔着不可逾越的牢杆。
“塵兒?”檀寞沙啞着出聲。
檀玥意識到君珩給他易容他還沒擦,因此他就點點頭:“是我。”
檀寞動動唇,像是醞釀了好久,最後卻隻道:“你來做什麼?”
檀玥看着之前那雙炯炯有神的雙眼,如今平靜如死水,心一沉:“外面的那些事……”
檀寞偏過頭沒等他說完就打斷:“是我做的。”
檀玥再一步靠近他:“你說什麼?”
他如墜冰窟,心裡仿佛有什麼蟄他,又疼,卻又冷得透骨,指尖都是顫抖的,抓住檀寞那已經破爛的衣袖。
依稀記得小時,還沒有腿高的小娃娃拽住高大父親的衣角,展開一個大大的笑容:“爹爹!你下次回來給塵兒帶的生辰禮物是什麼呀?”
檀寞目視前方,聲音也是平靜得有些冷:“你想要什麼。”
小檀玥繞着他轉了一圈,遂又抓住他的衣袖,笑得格外開心:“我要爹爹今年就留着樂陽陪塵兒和娘親!”
檀寞答應了他。
小檀玥又撅起小嘴:“我不信。爹爹每次都在塵兒生辰後就出征,這次怎麼可能,哼!”
那時邊疆并不穩定,檀寞每次都得去北方鎮守,是以每年便隻能回一次。
檀寞任自己小兒子拽着他的衣服亂甩亂撒氣,嘴角卻微微勾了起來。
最後,他真的留在了樂陽一年,陪着自己的妻兒。
檀寞似是深吸一口氣,最後下定決心道:“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就是我。”
檀玥:“我不信!”
他來這裡,想聽到的不是這個,不是……
可他的父親從不騙人。
檀寞的眉心觸了觸,忽然撫着頭,再擡眼看他時,眼中爬滿了血絲。
“你還有什麼不信的!事實就是這樣,是我害得他們家破人亡,是我害得他們妻離子散,你還有什麼不信的!”
許是被他驚到,檀玥的手突然松開他的衣袖,後退了幾步。
檀寞微微睜大眼睛,扒住牢杆,道:“塵兒,你快走,這裡你不應該來,他們還在抓你,快離開這裡,走啊!!”
檀玥從沒見過他情緒這麼激動,連發怒都不曾這樣。
他看着自己的父親痛苦地撫着頭,就像暴風雪前來的風,浮躁,無法平複,無法發洩,隻是掀起一股冷森的風,讓人從身涼到心骨,卻又如此心疼這風來得快,去得也快,什麼都沒留下。
他再次上前,伸手拉住檀寞的衣服,就像小時候一樣,喚:“阿爹。”
檀寞突然平靜下來,眼裡的血絲漸漸沉下去,換來的是迷茫,看着自己的兒子,他卻像個老者,不知所措。
檀玥含着笑,輕聲問他:“那,阿娘呢?”
“……”
“……”
“……”
“啊!!!!!”檀寞突然暴叫,表情痛苦到扭曲,猙獰,眼中血絲重新爬滿,正不斷地,吞噬他的意志。
他猛然拉住檀玥的衣襟,使後者猛地撞到牢杆上,咆叫:“你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死了?”
檀玥茫然地看着他,卻沒有掙紮,他隻是輕輕将手覆在他的手上,無聲地安慰,再放輕了聲音:“阿爹。”
但檀寞沒有理他,自顧自地咆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為什麼不去死啊,你真該死啊!”
也許動靜鬧得太大,在外守着檀玥的君珩進來了,見到這副場景,心裡一驚,想要上去幫忙,卻見檀寞不知怎地,又忽然推開檀玥,推得他一踉跄,險些跌倒,君珩來的及時,剛好接住他,兩人齊齊去看裡面已經有些發瘋的男人。
檀寞跪在地上,頭朝上面的小窗,月光正好照在他猙獰的臉上,那不知是痛苦,還是激動興奮,但是他留下的淚,很明顯。
他喃喃:“哈哈哈哈,怎麼不去死……煙…………蘭……”
最後,他低下頭,将頭埋在手肘之間,在這死牢發出詭異的笑聲,最終成了低低的嗚咽。
一世不可抵擋的衡旸王,在戰場上流血不流淚的衡旸将軍,如今在這一方囚籠裡,哭了。
檀玥驚駭到,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死牢的。
腦海裡父親長跪的影子,從此無法抹去,那夜低低的,絕望的哭聲,再也無法遺忘。
而這就是他想要的真相,一個被檀寞親口承認,不得不相信的真相。
君珩問他:“你怎麼樣?”
檀玥垂着頭看着地面走路,淡聲答:“沒事。”
君珩:“你打算怎麼樣?”
“不知道。”
“……”
“君珩。”
“嗯?”
“我母親呢?”
“……”
他們走在夜色之中,聽着風聲。
君珩沉默了很久,似乎這樣,他就不必回答檀玥的問題。
檀玥卻道:“你知道,回答我。”
君珩還是第一次聽到他這麼強硬的語氣,卻還是良久不作聲,像是根本不打算回答他。
最後,他的歎息聲隐在風中,連帶着後面的那句話,也随風飄散。
風卻涼涼的,又似乎是檀玥的心涼了半截,又或是被風吹涼的,一股悲痛、哀絕壓着他喘不過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