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影搖曳,夜色深重。
晏深躺在竹床上,一隻胳膊枕在腦後,另一隻手則捏着那枚銀制的平安鎖。
他想起了那場讓他得以逃脫牢籠的沖天大火,以及打開密咒枷鎖的那個少女。
他不記得她說了多少句“對不起”,隻記得那日逃出生天後的惶恐不安。他害怕那隻是一場夢,他害怕那個人在察覺到他逃走後會立刻将他捉回去,用蘸了符水的倒刺金鞭抽打他的傷口,逼他在鬥獸場上做出生死掙紮……
他甚至沒來得及接過這枚曾被搜走的平安鎖,隻顧着一路狂奔,将大火中的晏宅遠遠抛在腦後。
所以當他再次看到這枚平安鎖的時候,頭一個想法就是——晏家人追來了。
但是師父告訴他,這枚平安鎖是有人費盡心思交還到他手中的。
這不是晏家的行事作風,若是他們得知他就藏在此地,估計早早就圍了洞天,逼他自投羅網,或是從長線布局,再做一出“請君入甕”的好戲,絕不會這麼輕易地把東西交還給他。
他翻了個身,将平安鎖挂回了脖子上。
外祖向來惜字如金,更不耐與他說他父母的事情,卻破天荒地提過一句:“這是你母親的遺物。”
他緩緩握住冰涼的銀鎖,卻再沒如年幼那般幻想過一個溫暖的家。
*
院中一角被開辟成了一個小花圃,裡面長着顔色各異的花。
晏深草草看了一眼,意識到自己又在做夢。
他們的院子裡從來隻有被師父見縫插針種下的菜,像這種需要精心照料的嬌貴花草,她一向是敬而遠之的。
個子高挑的少年從溪邊走來,嘴裡叼着一根黑色的發帶,随手将頭發紮了起來,然後拿起一把水壺開始給花澆水。
他垂眸看着院中的一叢叢鮮花,眼底卻有些深不見底的陰霾,配着那張俊美得有些鋒利的臉,讓人無端覺出一股料峭寒意。
晏深倚在院牆上,就靜靜地看着另一個自己擺出一副要把花活活澆死的架勢。
院門“吱呀”一聲開了,穿着一身明豔衣裙的女子走了進來,瞥了少年一眼,道:“阿深,還不快來給客人看茶。”
晏深的拳頭一下子就握了起來,因為他看到了跟在蓮花仙身後走進來的白衣男子。
正是曾經站在玉英醉二樓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那個人。
少年放下水壺,勾起唇角沖人笑了笑,一面走來一面問道:“這位是?”
女子拉着白衣男子在桌前坐下,笑道:“自然是我昨晚跟你說的那位,詩書畫精通的玉英醉公子啊。”
少年臉上的笑意淡了,看也沒多看那人一眼,便開始斟茶。
祁岚面無表情地坐在一邊,像個被女子生拉硬拽來的提線木偶,接過茶水時點頭道了聲謝,便再無他話。
“怎麼?”女子按住了少年的手,盈盈一挑眉,“生氣了?”
少年笑了一聲,反手握住了她的柔荑,隻道:“怎麼會呢,師父高興就好。”
晏深站在一邊從頭到腳地仔細打量了祁岚一番,嘴唇微微抿起,感覺心裡有一團亂糟糟的絲線緊緊纏了上來。
“是麼?”女子面色稍有不霁,抽回自己的手,轉頭對祁岚說道,“你答應我的,走吧。”
祁岚放下茶盞,拿起自己随身帶着的竹箱就跟着女子走了出去,看方向是往山巅的蓮花池去了。
見二人走遠了,少年這才冷笑一聲,把自己斟好的茶水全潑到了地上,那股被壓抑許久的厭煩終于從眉梢眼角露出端倪。
晏深眼神微妙地看着對面的自己。
這是“他”的夢境,如果對方不跟上去,那他也看不到二人究竟要去蓮池幹什麼。
他不合時宜地想起了那日她走進玉英醉時的背影,一時間仿佛如鲠在喉。
少年終究還是跟了上去,眉宇間的戾氣被收斂了起來,隻恰到好處地擺出了幾分難過和不快。
這日陽光正好。
一池紅蓮更襯得水中人膚色勝雪、妖冶瑰麗。
女子青絲盡散,趴在池邊,若隐若現地露出些春色,調笑道:“祁岚,你難不成真是不行?還是我不夠美?”
祁岚正在提筆作畫,臉色平靜得像是戴了一張完美假面,手下迅速勾勒出一幅蓮池美人圖,聞言隻道:“仙子甚美,是在下不舉。”
女子“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挑眉看着他:“我看你一身靈脈早已破碎不堪,長生橋更是風雨飄搖,沒想到還真有此等隐疾,真是可憐呐。”
“多謝仙子憐憫。”祁岚為花瓣點上了朱紅。
“你覺得我和他如何?”
“天作之合。”
“聽到了嗎?”女子一手支起下巴,随手撩起一捧水,唇角含笑,“人家說我們天作之合,你還躲着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