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入心田,刻入骨血,不敢忘,不忍忘,不能忘。
“今日良機難得,你可願與我同往東邊一探?”崔文純含笑望向莫元舒。
莫元舒自無不可,二人當下便繞過靜室,取道屋後的一座拱橋緩緩往東行去。沿途紅葉遍布,秋意彌漫,莫元舒說起劉夢得“我言秋日勝春朝”一句,品評道:“劉賓客詩集編有十八卷,我卻至愛這一首。春日喧鬧,秋日孤凄,熱熱鬧鬧沒什麼不好,卻大多流于其表。惟有冷冷清清,方能有所收獲。”
“如矜說的是。‘萬物靜觀皆自得’絕非虛言,一個‘靜’字……不知壓倒了多少英雄豪傑。”
聽了此語,莫元舒淺笑道:“你又念起明道先生的詩來了。”
崔文純一面引他步下拱橋,一面指着竹林說:“如矜,可知曉王伯安格竹的典故?世人多借此深責宋儒所言大謬,殊不知朱子從不曾教人格竹。理學常講‘踐履’,王伯安一生所學亦自此二字來。不料王學後人竟專講‘妙悟’,有流于禅門之弊,可謂一大憾事。”
“如你所言,這‘妙悟’似與‘頓悟’頗有異曲同工之處。”
“不錯。”崔文純引莫元舒取道竹林之中,朗聲誦道,“‘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王學傳人隻本着這一句話,終日空談良知,獨獨不實踐用功,單以孟子‘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之語勉勵自身——但忘卻了身仍在家内、家仍在國内、國仍在天下内,最終隻得以近禅、輕狂、空談而流入末途。”
莫元舒沿着青石闆路緩步前行,于心内細細品味崔文純的話,片刻即有得,立時說:“你又在告訴我,你舍棄不了崔氏,對麼?”
崔文純不語。
“崔樸懷!”莫元舒神情沉郁,隐隐似有陰霾,“什麼‘身仍在家内、家仍在國内、國仍在天下内’,這都是你的托詞!你永遠念着崔家,念着那個隻會毒打你的叔父!他到底有什麼好,值得你這麼上心?早知如此……我便也狠狠罰你幾回,你是不是就能多看看我?”
崔文純黯然傷神,隻好報以沉默。
正對峙間,那幾座屋舍已然到了。崔文純略略一看,卻見此地溪流萦繞,竹葉掩映,幽靜清雅,不由倍為欣喜地說:“當真是個絕佳去處。”
“不許你避重就輕!”莫元舒目露兇光,仿佛有将他就地法辦的态勢,“你若再不回話,我便當着漫天神佛的面……”
忽見遠處廂房的木門一開,走出三個人來。
為首者慈眉善目,彬彬有禮,正是掇香寺方丈;次一位頭戴展腳幞頭、身着褐色禮服,方額廣頤,氣度雍容,乃是太子賓客蘇寺生;末一位面貌周正,長髯黑亮,一身深青色長袍——竟是翁策之。
崔文純凝眉一望,惟恐兩相為難,當下欲攜莫元舒原路返回。
偏偏方丈眼尖瞧見了,開口呼喚道:“樸懷公!”
衆人登時看來。
崔文純不好再逃,隻得與莫元舒一同上前。
方丈真心恭維了幾句,而後為他引見道:“樸懷公,這位是太子賓客妙禅公,以及翁公……”
話音未落,崔文純當先向蘇寺生拱手道:“妙禅公,你我自河東王墳前一别,迄今已許久未見了。”
“崔學士不必多禮。”蘇寺生笑容可掬地微微颔首。
翁策之迎上前,不由謂莫元舒道:“如矜此時不在我府上歇着,倒是與崔學士一同來了掇香寺。”
莫元舒還未答話,崔文純當即出言道:“翁公切莫誤會,我是來求見方丈的——恰巧遇上如矜公尋訪翁公至此。我二人曾有數面之緣,因此同路前來。”
“我們該談的話都已談完了,你們細說。”翁策之揮手與方丈一示意。方丈笑着一點頭,繼而溫言請崔文純快步往靜室去了。
回首看着崔文純漸漸遠去的背影,莫元舒的心霎時傳來一陣刺痛。明明是片刻的分别,他卻仍覺萬分不舍。好似一道障壁阻隔了兩人的交際,從此分屬兩岸。
他剛要邁步跟上,忽聽身後翁策之喚道:“如矜。”
“翁公。”莫元舒忍下紛雜心緒,恭謹行禮。
“别随着去了。”翁策之伸手為莫元舒打理着衣領,溫言道,“你是要輔佐太子殿下中興社稷的人,少與崔文純攪和在一處。日後咱們與他必定拔刀相向,還是早些斷了為是。”
莫元舒攥緊了拳頭,一言不發。
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要逼我與他拔刀相向?就連他,他也算就了将來定然會拔刀相向。
“貴妃楚氏患病,太醫院上下束手無策。經内侍監虎嘯林舉薦,一個招搖撞騙的江湖騙子竟就此得了青睐,預備着明日入宮。”翁策之轉頭望向蘇寺生,“妙禅公,那人喚作什麼?”
“自雲姓寇,是個道士。”蘇寺生從旁答話。
“是了,姓寇。”翁策之冷笑道,“目下皇上禅位在即,這等腌臢人物也跳出來了。”
寇仙師?
莫元舒猛一擡頭。
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