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日,陳悅目下班之後被叫回家吃飯。
“現在都請不動你。”陳母喝完湯放下調羹,旁邊傭人立馬将湯碗收走。
陳悅目也看一眼身旁示意過來收碗,“今天不是回來了。”
“是啊,可算把你盼回來了。”
他們家住在新區,和陳悅目的大學相隔一小時車程。路程太遠陳悅目幹脆在學校附近租房,平時一周回來吃一次飯打卡确認自己還活着。
一家三口坐在擺滿菜肴的紅木圓桌前,旁邊挂着一幅巨大火紅的油畫,挑高的空間讓畫撐起整個視覺中心,也把飯廳變得莊重氣派,使一周一次的相聚變成一種隆重的儀式。
陳母突然聊起鄰居養的五隻柯基特别好玩,說着笑起來,腦袋上的發卷也跟着顫動發出哒哒聲響。
“頭上東西摘了行不行?不倫不類。”陳父坐直身體擦嘴,斜一眼身旁傭人示意換骨碟。陳母摸摸腦袋上的卷子忽然撇下嘴,像個小女孩抱怨:“又燙不了頭發隻能自己随便弄弄。”
女人頗為可惜說:“做頭發的那個阿蓮嫁掉了。
“嫁給一個老闆,以後再也不用出來給人燙頭。”
陳悅目對這些八卦沒興趣,隻是聽見做頭發忽然神情放松,他低頭要笑不笑的樣子被陳母發現便揶揄他:“怎麼,你也喜歡洗頭妹呀?”
“說的什麼話?”
陳父打斷,但陳母不予理會,“也是,那些打工小妹眨巴着水汪汪的大眼睛,再掉兩滴淚說‘大哥你幫幫我’哪個男人受得了……”
偌大的飯廳飄蕩着她說話的回音,“女人嘛,混到哪個階層都是伺候男人,伺候有錢男人還能跟着吃香喝辣。這是她最好的命了。”
陳母話裡有話。陳父去了自家會所辦卡偷偷做了兩個禮拜推拿,這事上周她才從經理那邊得知。
“哼,像她們那些伺候人的,被老闆看上都是圖年輕漂亮,喜歡他們的都是色鬼。”女人冷笑,“找她們就等着被戳脊梁骨吧,丢人現眼。”
夫妻的事擺上台面來講絕對不行,他們家再也丢不起這人。陳教授攔不住妻子,便猜到她可能發現點什麼,放下筷子老實交代:“我腰痛,前兩周去你會所開了個卡,想去做個推拿試試。”
“呦,你怎麼不早說。”陳母故作驚訝,“我給你聯系劉大夫,他現在每周五在咱們這片出診。”
“好,那你幫我聯系。”
又是恩愛和睦的一家。
陳悅目心不在焉,聽着他們一唱一和不小心把筷子掉在地上,恰好在沉默的間隙。他身子一頓,僵直身體等着地上的筷子被撿走。
“洪姐,去給他把矯正筷拿上來用。”
“是佳佳先前用的那種嗎?”洪嬸驚訝。
“是,就是那個。”陳父不容置喙。
一雙粉紅色中間帶三個指環的卡通筷子被拿到陳悅目桌前擺放好。他看一眼筷子擡頭哂笑:“至于嗎?”
陳父慢條斯理挑起一團白米飯吃下,盯着眼前飯菜說:“你沒有規矩,我在教你。”
“我不是故意的。”
“陳悅目,不要頂嘴。”
壁燈閃了閃,洪嬸趕緊走過去關掉,“燈泡壞了,我明天去換。”
火紅歡樂的畫隻在頂燈映照下仰頭看時會變成另一種狀态,它和這個家很搭。遠看喜氣洋洋,近看鬼氣森森。
陳悅目拿起矯正筷,一口一口開始吃飯。
“好啦,難得他回來吃飯。你一說我下周又見不到人了。”陳母嗔怨,把一塊紅燒肉盛給陳悅目。
“有空幫忙找找做頭發的地方,改天把聯系方式給你媽。”陳父随口交代,然後又稀松平常說起另一件事,“過兩天我介紹個女孩子給你認識。本地人,才二十二。”
金邊瓷碗裡白米飯上蓋着四方塊的肉,湯汁隻覆在表面上,飯還是白光油亮粒粒分明,濃郁的香味漫進鼻腔讓陳悅目胃中反酸。
他不能在吃飯中途擅自離開,即使不舒服也要忍到晚餐結束否則會有更麻煩的事等着他。
在這個家裡怎麼坐,怎麼站,怎麼走路,一言一行自有一套規矩。人活在這屋檐下也要活得方方正正能恰好擺進條條框框裡。
“好的。”陳悅目回應的是第一件事,至于陳父說的另一件已經不屬于陳悅目能決定的範疇,所以他不用發表意見,隻需要接受。
晚飯後,他早早離開回到租的房子。陳悅目将車停在學校走回去。
回去的那條路攤販占據街道大半位置,隻留半條路空隙讓電動車和行人被擠在一邊艱難前行。他跟着人群慢慢向前蹭,聽着路中央傳來刺耳的蹦迪音樂和喇叭循環喊話。 “新店大酬賓,洗剪吹40……”
包刮到賣泡椒雞爪的攤車,他回頭,餘光瞥見一大一小兩團黑乎乎的身影縮在牆根下。
福春一手撸貓,一手揉眼。
這是他第二次看見福春。
“又剪誰耳朵了?”
陰影遮住福春身側的一片光,她擡頭,眼睛連帶着周圍皮膚被搓得紅通通。
“剪不了,老闆不讓剪耳朵了。”
“這老闆沒眼光,應該用熱毛巾呼他眼睛上把眼珠子汆熟。”
福春摸着貓背,仰頭問:“啥呀?”
“躲在這哭幹嗎,有困難我幫你。”
“真的?”
陳悅目眼中含笑,低頭說:“騙你的。”
他心情不好,想起上次的事又小肚雞腸翻舊賬,決定逗逗她再回去,“我不管閑事。”
馬路上車聲蓋過了說話聲,福春抱着貓嘟囔。雖然聽不清她說什麼,但想也知道沒好話。
陳悅目又問她:“你到底哭什麼?”
“沒哭啊。”
“眼睛為什麼紅了?”
“辣的。”
“傻了吧唧的撒謊也不會。”
“我不傻,真的我不騙你。”
陳悅目還是不信。
“不信拉倒。”福春猛一吸鼻涕,揪住袖子使勁抹臉,嘴裡喋喋不休,“哥進來洗頭嗎?新店大酬賓洗剪吹40,辦卡還能折上折,焗油、染發套餐免費升級……”
她一邊哭一邊說:“店裡用的染發膏都是國外進口,納米科技精煉制成,我們與瑞士皇家染發研究協會……”
福春就蹲在他腳邊,陳悅目見她一臉鼻涕又是惡心又是好笑,看着看着心口癢癢的,想起那天她坐在台階上吃花。
“你鼻涕都蹭臉上了,好惡心。”他從包裡掏出紙巾扔下去,低頭俯視福春,覺得她像隻小髒狗讨好地在自己腳邊打轉。
慢慢地,陳悅目擡起腳。
“我要洗頭。”
他皮鞋挨上福春,與她鞋碰鞋說道:“你不是說下次來還找你嗎?”
*
傍晚發廊客人多,一排的洗頭床隻剩裡面還有個空位,福春朝裡探一眼轉身歡歡喜喜對陳悅目說:“還有位置。”
陳悅目帶着包來,福春伸手給他提包被他躲開,轉手将包給另一個店員幫忙存上,對她說:“你把手洗幹淨。”
福春讓洗就洗,等回來時手裡多了塊毛巾。
“我擦擦。”她利索地将洗頭床從頭到尾擦一遍,又勤快地把洗頭盆抹了一圈然後看着陳悅目笑:“行吧?”
陳悅目沒表示,站在那等着福春伺候。
還像上次一樣溫熱的毛巾從消毒櫃裡面拿出來,福春仔仔細細給他披上,掖毛巾時特意在他耳邊小聲說這是新買還沒用過的毛巾。
“我悄悄給您的,要不老闆一會該罵我了。”她看出來陳悅目有點潔癖,不喜歡用别人用過的東西。
水聲瀝瀝,一雙手托住陳悅目腦袋溫柔沖洗頭發。十指在他發隙間撫摸按揉,“頭放松,我好好扶着呢!”
“發尾要不要修一修?”福春揉進發間的手指夾住他的發梢輕輕向外扯。
“不要。”
“大哥您頭發有點分叉,店裡有一套天然萃取黑芝麻養護産品是我們老闆自己研發的,給您試試好不好?”
陳悅目不想聽福春那張嘴嘚吧嘚這些假冒僞劣産品。
他睜眼,與福春對視直接問:“我買一套你能賺多少提成?”
“啊?”
福春長得很好看,大眼睛瓜子臉,是一眼看上去讓人憐惜的那種長相。
陳悅目見她呆住笑笑:“随便問問。”
福春給他頭發又打上泡沫,然後低頭湊在陳悅目耳邊說:“就賺一點,頭還癢嗎?再給您按按?”
“嗯。”
他放松肩膀等待細膩有力的手指搓揉他的皮膚,享受地聆聽福春在耳邊喘息。
“你是本地人?”
“嗯,就在旁邊縣城。”
“你多大?”
“二十二。”
結賬離開時福春正坐在門邊休息,她看見陳悅目又沖他笑一下。
夜幕中玻璃窗映出陳悅目的側身,剛好疊在對街廣告牌的笑臉上,好像他也在笑。
“一共40,請問是支付寶還是微信?”
“他辦了卡。”福春湊過來,“大哥,用卡更劃算。”
“卡扔了。”
“别呀,您報手機号也行。”
陳悅目沒理她,福春顯然比他上心這仨瓜倆棗,趕緊報出一串數字。
前台順利結賬,“一共消費三十五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