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盡頭,雅間裡燈燭亮着,屋門卻緊閉。
他擡手敲了三下門。
屋裡很快傳出一道女聲,遲疑地問:“誰?”
沈欺塵不答,又敲了三下門。
屋裡靜了片晌,有腳步聲響起,緊接着,門“吱呀”開了條縫,露出一張略帶稚氣的臉,正是昭樂的随身丫鬟。待她看清門外是誰,表情即刻怔愣住了,愕然道:“世、世子……”
沈欺塵并不驚訝她認識自己,淺色的眼眸靜靜望着她,溫和一笑:“你擋路了,能讓我進去嗎?”
“這……”丫鬟怎麼也沒想到會在這裡碰到他,她神色無措,支支吾吾半天,直到屋裡又響起另一道不耐煩的聲音:“讓你去開個門就磨蹭半天,到底誰在外面!”
“公主,是……”不等丫鬟把話說完,昭樂便上前來将門徹底推開,她看見沈欺塵,面上劃過一瞬的驚慌,但很快又鎮定下來,冷聲問:“你為什麼會來這裡?”
“當然是來找你啊。”沈欺塵漂亮的眼睛彎了起來,看起來格外的純良無害。
他兀自進了雅間,昭樂來不及阻攔,雅間裡除她之外,還有兩位着石青道袍的青年,細看之下,眉眼竟有幾分肖似薛珩。
見沈欺塵進來,兩人不知他是誰,面面相觑,手裡還握着酒杯,問道:“公主……這位是?”
“滾!”昭樂驟然間變了臉,她向來陰晴不定,脾氣像火藥一點就炸。兩人被這一聲響亮的“滾”吓得杯中酒液全都灑了出去,連忙起身,一刻不敢多留。
丫鬟也退出雅間,關上門,在屋外守着。
“公主這麼生氣做什麼,吓跑了他們,以後可找不到比這更像的了。”沈欺塵就這樣在她眼前走到桌邊坐下,習慣性地想倒杯茶,可他嫌棄這些杯子都髒了,便沒有去碰。
昭樂眼睛死死盯住他的臉,隐秘的心事被窺視,她胸腔不住地起伏,強壓下心中那不斷上湧翻攪的不虞和怒火,甚至是殺意,咬牙切齒:“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你恨我。”沈欺塵擡眸迎着她怨毒的眼神,他卻忽然發出了一聲笑,就好像聽到了一個滑稽的笑話。
他輕聲說:“你到底在恨我什麼呢。”
昭樂痛聲疾呼:“你知道,你都知道!”
昭樂剛出生不久,她的母後就去世了,臨終前将她托付給薛珩,要他好好照顧這個妹妹。
可頭幾年薛珩剛登基,一心忙于政事,從未親自來看過她一眼。他是個好皇帝,但不是個好兄長。
直到她八歲生辰那年,薛珩見了她卻認不出她,這才想起來原來自己還有一個妹妹。他終于擔起兄長的責任,盡力彌補昭樂。可惜好景不長,沒過多久,沈欺塵出現了。
薛珩念及舊情,對宣平侯一家頗多照顧。沈欺塵才五歲,經常被召入宮,由薛珩親自教導。
每次他來,昭樂就會被薛珩刻意冷落在一旁,薛珩甯願關心一個外人,也不肯多看自己親生妹妹一眼,這麼多年從來如是,叫她怎能不恨。
昭樂盯着他的臉,沖他恨聲哽咽:“都是因為你,如果你能去死的話……”
沈欺塵一動不動,靜靜地望着她,突然笑了。他說:“我已經死過很多次了。”
屋内的燭火太過明亮,将昭樂的神情照得一覽無遺。
她淚眼婆娑,眼底包含的情緒太過複雜,有憎恨,也有嫉妒,甚至還有幾分不甘。
憑什麼,她樣樣都努力做到最好,可是在薛珩眼中,還是比不過他。
沈欺塵目光如水,漠然睨着她逐漸扭曲的臉,在這荒誕時刻裡莫名生出了幾分厭惡。
他既厭惡昭樂的愚蠢,也厭惡薛珩的冷漠。
如果可以,他真的很想敲開他們的腦子,看看裡面裝的是不是稀碎的豆腐腦。
是了是了,這兩兄妹的腦子好像天生就有問題。
沈欺塵不想再繼續這種沒有意義的話題,隻問她:“今天街上放箭的人,是你?”
他的容色尚且算是平靜,昭樂卻在他的注視下渾身顫抖起來,矢口否認:“不、不是我……”
沈欺塵點點頭,似乎是信了她的話:“不是你啊。”
他站起身,眉眼帶着笑,在火光映襯下顯得愈發柔和,像是天生的溫柔。可是下一秒,他的面色頓時變得有些古怪,語氣涼薄:“不要因為現在是晚上,外面黑燈瞎火就開始睜眼說瞎話了。誠實一點不好嗎,幹嘛要撒謊惹人生氣呢。”
昭樂往後退了一步,顫抖着搖頭。
沈欺塵将匕首從腰間解下,他一直知道有人在暗中監視自己,并不止是昭樂。他們想殺他,卻又不能真正殺了他,似乎以把他逼到絕境為樂,總是如此。
在這個世界,階級是一部分人永遠跨不過去的鴻溝,人命卑微如草芥。
他原本不想理會這些,可是昭樂偏在今天出手,這讓他覺得有點生氣。
他給過警告的,為什麼還要打擾他和雲水瑤?
他要給她什麼懲罰才好。
殺了她?不,這樣太便宜她了。
他要好好地想一想。
他想起那支摔斷的金魚簪,頓時豁然開朗,擡手擲出匕首,插在昭樂的發髻上。昭樂身體抖了抖,接着便僵住了,她不敢再動,瞪大眼睛,看着他慢慢朝自己逼近。
“你恨我,想我去死,可我真的死了你又能得到什麼,或者說,你在妄想什麼?”沈欺塵嗓音溫柔,薄唇翹起小小的微笑的弧度,一副人畜無害、純善溫良的面容,吐出的話語卻直白地刺人,“你以為自己是什麼東西,他會看上你這種貨色嗎?不,不會的,别妄想了,若他知曉你的心思,你猜他會有什麼反應?我想應該是覺得惡心吧,再看到你的臉就像在飯裡吃出蟑螂一樣。”
“這就是你一直苦苦執著的答案,現在滿意了嗎?”
他的聲音就仿佛蛇浸滿了毒汁的獠牙,吐出的每一個字都是傷人又緻命的。
“不、不是這樣的……你不要再說了!”昭樂搖着頭,狀若癫狂,她不想再聽他胡言亂語,蹲在地上涕泗橫流,伸手去抓自己的頭發。發髻松散了,薛珩送她的金簪也掉“當啷”掉在了地上。
沈欺塵垂眼看着她滑稽狼狽的模樣,神色漠然,眼底有一點輕哂。
他用力踩過那支被她視若珍寶的金簪,推開門,在昭樂壓抑過後突然爆發的痛哭聲中,頭也沒回徑直離開了茶樓。
此時外邊夜已深沉,街道空無一人,再往前,道路一片濃郁的黑,仿佛沒有盡頭。
街間一道淡淡的人影,清寒的月光照他身上,肌膚瑩白如玉。
沈欺塵面無表情,身體卻在克制不住地微微發抖,這全是惡意發洩後,靈魂得以短暫沖破束縛而帶來的飄然感。
——他知道自己興奮的時候就會這樣,越興奮抖得越厲害,必須要做點什麼壓抑住。
可是他該做什麼?
沈欺塵思索着,一路回到侯府,回過神時,不知不覺便走到了雲水瑤的屋門前。
在她面前,他可以放心地做自己。
“姐姐。”他輕輕敲了門。
屋裡燈燭滅了,沒有人回應。
他站在屋外等了片刻,纖長的眼睫如蝶翼輕顫,不再敲門,隻輕聲繼續喊她:“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
雲水瑤實在是忍無可忍。
剛睡着就被吵醒,她煩躁地抓了下頭發,從被窩裡爬起來開門,憤憤道:“大半夜不睡覺,你到底想——”
“想吃糕點嗎?”一雙秋水般淺淡柔和的眼眸笑望着她,他聲音清朗,從懷裡掏出一袋荷花酥。
雲水瑤看着他把油紙袋打開,甜膩的香氣跟着飄了出來,她頓了頓,起床氣消了大半:“……吃。”
夜色寒涼,微風吹拂過庭院中的花草,在月光下輕輕搖晃。
兩人坐在屋頂上,雲水瑤掰了半塊荷花酥,吃完還是覺得困。她把另外半塊放回油紙袋裡,指尖觸碰到他的手背,這時才發現他的手似乎在發抖,便說:“冷就回去睡覺,明天還要早起。”
沈欺塵不動,微仰着頭,眺望遠處的夜空,遺憾地說:“天上很黑,什麼都看不到。”
雲水瑤睡眼朦胧,打了個哈欠:“那你等天亮之後就好了。”
她越想越覺得自己真是腦子抽風了,不然怎麼會有覺不睡,半夜跑屋頂上來和他一起吹風。
頭頂月亮的光芒似乎越來越盛,如似火焰,沈欺塵耳邊翁鳴聲不停,恍惚中,聽到有許多道小小的聲音在不斷竊竊私語。他在這些聲音中聽見了自己的,他問道:“天還會亮嗎。”
雲水瑤困得不行,眼睛快睜不開了:“會亮的,會亮的,你現在回去睡一覺,保證睜眼天就亮了。”
夜色更深了,四下一片甯靜,隻有屋檐下挂着的銅鈴随風輕響。
沈欺塵遙遙地望着天,忽覺肩頭一沉,是雲水瑤靠在他肩上睡着了。
“姐姐。”
雲水瑤沒反應。
他把剩下的荷花酥裝好,橫抱起她,送她回房,輕輕放在柔軟的床鋪上,正要抽手離開。雲水瑤無意識地翻身,鼻尖擦過他的手腕。
沈欺塵的手顫抖了下,感受到她微熱的呼吸,輕得像片羽毛,掃在他腕間。
随着她的呼吸聲,身體竟然神奇的慢慢平靜下來。
他伫立不動,緩慢地眨了下眼,片晌後,為她蓋好被子,悄聲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