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括母親。
所以最後那日,他沒能發現母親已經油盡燈枯,照舊無動于衷地裝聾作啞。
他清楚地記得,那天是初九。
既不是初一,也不是十五,母親卻破例過來找他。
潮濕窒悶的九月初九,他站在水缸前發呆。
平靜的水面下沉着他一隻鞋,他要在打水的沙彌回來前把鞋撈出來。但他不想靠近水面。前幾次,他剛一彎腰就被人按進水裡,喝一肚子水。他很讨厭這樣喝水。
樹間寒蟬微鳴,他的餘光映見樹影,樹影罩住母親。
母親正向他走來,佝偻着腰,走得很慢很慢。
母親背着卷草席,是被草席壓彎的腰。
水面依然平靜,是秋風無故缺席。
母親走到他身邊,緩緩解開捆背草席的繩子,但母親的腰更彎了,彎着探進水裡。
水面動了,一圈圈的漣漪,一層層的波浪。
漣漪圈裡撈出隻濕漉漉的鞋,母親把鞋擰了又擰,在懷裡擦了又擦,每使一分力就要停下來喘一喘。但鞋還是濕的,眼淚讓鞋更潮濕。
烏青的腳穿上潮濕的鞋。
母親碰了碰他手裡的念珠,沒像往常那樣問他“一串珠子有幾顆”。
母親沒有說話,靜靜歪在草席卷上。
秋風遲來,吹起母親的衣擺,吹落鬓角的眼淚。
母親睜了睜眼睛,然後緩緩合上,再沒睜開。
那是母親看向他的最後一眼,眼中殘餘的淚水和情緒淹沒了他。
他一直以為母親愛他,那一眼理所當然是愛。
二十年來,從未忘記,從無懷疑。
可此時此刻,鐵釘抵在頸間,他恍惚了。
究竟是她會愛他,還是母親恨他?
還是愛恨本就如一,同樣太深太累太不甘。
拇指撚空,他怔怔擡起手,手裡空空如也,隻在掌中有道鮮紅刻痕在翻卷着嘲笑他。
“太子殿下。”禦醫風塵仆仆趕到,“容微臣為歸殿下診脈。”
趙結神不守舍,木然地讓出位置,直愣愣走出營帳。
當夜下了場暴雨。
雨後帳内溽熱難捱,侍女卷起門簾。
月亮被雨水洗刷幹淨,清輝照進帳中,照進她的夢裡。
她夢到從前。
病榻前,她握住男孩的手,鄭重其事許下諾言。
張湍靜靜立在屏風後,等她說完方才現身,一言不發地帶她跪進欽安殿。
料想中的寬仁并未施舍給她。
相反,趙令僖聽完前因後果勃然大怒,罰她在宣天閣前跪思己過。
她着實委屈,拗着勁不肯服軟認錯,換去宣天閣跪着。
烈日炎炎,汗透薄衫。
她被曬得頭昏腦漲,面紅耳赤。
張湍于心不忍,撐傘給她遮陽,同時勸她低頭認錯,說是等趙令僖氣消,這事便也就成了。
她不吭聲,跪得筆挺來表明态度。
張湍搖頭歎息,隻得去找趙令僖求情。
她偷偷回眼瞟向身後,沒瞄見到老師,便放心轉頭探看,正望見趙結在宣天閣門前路過。
趙結在門前駐足,瞧了過來,她急忙回頭跪好。
等她再看時,趙結已經離開了。
不久,趙令僖身邊的宮人傳來口谕,罰她杖刑五十。
她難以置信地再三追問,确認自己沒有聽錯。
宮人又說,由太子監刑。
趙結應聲出現,帶來内獄司刑。
杖刑五十,任是身強體健也必傷筋動骨,稍有不慎便成杖下亡魂。自她被召進宮至今,趙令僖從未對她動用過如此重的刑罰。
宮人悄聲告訴她,張相正為她求情,讓她莫要賭氣,好好認錯,這罰或許就能免了。
她想起對男孩的承諾,搖了搖頭。
其實她沒在賭氣,這件事沒什麼回旋的餘地,不過是罰輕罰重而已。
她被架上刑具,結結實實挨滿五十杖。
受刑很痛,初時她盯着趙結,心中不停謾罵,道是定是趙結狀告她沒跪老實,她才會挨這五十杖。後來痛得狠了,心被痛覺填滿,沒空再罵。
五十杖終,她體力不支倒伏在滾燙的地面。
昏昏視野裡,師兄來到她身邊,把她扶進懷裡。
憋了許久的眼淚頃刻間湧出,她萬分委屈地告訴師兄,好疼。
“疼……”
聽到奉行夢中呓語,守在床畔的素緣猛地睜眼。
“好……疼……”
聲音稍顯含糊,但的确是奉行在說話。
素緣徹底醒了神,擱下蒲扇,拍醒看爐的侍女,自己匆匆離開營帳尋到趙結。
已是後半夜,趙結未眠,正捧着那根鐵釘發呆。
禦醫來後,為奉行診脈開方、處理傷口,讓昏迷的她确定身旁是敵非友,才終于松開這根鐵釘。
禦醫說她身上的傷不計其數。
有刀箭創傷,有跌打損傷,也有野獸撕咬。但最嚴重的還是掌心的貫穿傷,患處潰爛,血肉翻卷,白骨外露,傷口邊緣極不規則,非是反複撕裂而不能緻。
兇器就是這根鐵釘。
素緣喜色難掩道:“啟禀殿下,歸娘子說話了!”
趙結猝然回身:“說了什麼?”
“歸娘子說,‘好疼’。”素緣驚覺這不是句令人開心的話,臉色驟然蒼白,低聲請示,“安神香能減輕痛覺,不知是否要在帳中點上?”
清輝仍照,距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
禦醫告訴他,奉行的傷不容樂觀,若能在天亮前醒來,則萬事大吉。
若醒不過來,恐怕是兇多吉少。
無論如何,他要先看到她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