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血月當空,風雨晦暝,生死河滾沸如湯,嶙峋白骨被驚天浪推到岸邊又卷起帶離。
那一身月白袍的清秀少年郎發髻散亂,手中劍在抖,連帶着唇齒都打着顫,他提劍,将發亮的刃抵住另一人的心口。
隻要稍一往外伸劍,自個的長劍便能捅破眼前人的皮肉,若再往内戳弄,向下可絞爛肝肺,向上則捅穿那還在撲通跳動的心髒。
“阿眠——”
身前人面白如紙,偏偏語聲輕柔,顧於眠瞪視着他,目眦欲裂。
“替……我好……好活着……”
長劍終于穿心而過,通體雪白的朝雲單一挑一引,那人五髒六腑中淌出的漿液便髒了他幹淨的袍。
他如是枝梢驚雀,拍翼而起,瞠目結舌間将那長劍猛然抽出,随之濺出的血先在半空劃了道绛色的弧,繼而潑了他滿身。
濃血沿着他的發絲垂墜于地。
滴答滴答——
顧於眠于滂沱大雨間俯身貼地,顫抖着去探陸傾行的鼻息,然而指尖貼上去,他單拭到了一灘冰涼涼黏糊糊的淚。
陸傾行死了!
顧於眠殺了人,卻像是自個遭了罪。他撲通一聲跪在那屍骨前,以頭搶地,直磕得額間嘩啦啦淌出血來,撕心裂肺的哭嚎在雨聲中微弱如蜉蝣一響。
雨水順着伏地的公子肩背下淌,他被密密雨簾給埋于混沌虛無中,他的魂随着那死了的陸傾行去了,一去便不知回來了。
風雨長棺葬了一逍遙子,而後恣意妄為、灑脫落拓者不是他。
也再不能是他。
自那日起,兩人皆死在了虛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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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無十六年。
震風陵雨突至,一聲驚雷暴響後銀鞭不留情抽在了頹山頂,團團黑霧自被炸開的石塊間升出,皆散到了山底密林中。
濃霧遮天,昏暝林中慢吞吞走來倆頭帶鬥笠、手執長棍的老頭。
那領頭的尖嘴猴腮、穿着身破爛的青道袍,跟在後頭那個鹑衣鹄面,爛蓑衣虛掩着如柴的軀體,手中還牽着頭不停喘氣的老驢。
“老弟……”
一瘸一拐跟在後頭的瘦翁被冷雨澆得很濕,禁不住打了幾個寒顫,他目光有些渙散,漫不經心地張了嘴,“你這地兒供着什麼佛呐?我瞧着不似風調雨順的模樣,這也方至暮春,怎下如此大雨?我看倒不如咱們山溝裡頭,哪裡需要拿銀子供大佛?單給土地爺送些貢品,足保你整年無憂!”
“你若真無憂能成這副鬼樣?”那青袍道人嗤笑,開口嘲道,“可别往自個臉上貼金了。”
樹影陰翳,接天古木乍一眼瞧去像是惡鬼讨命,偶有灰林鸮亂叫,驚得那匹和他主子一般瘦的老驢凄厲喊了幾聲。
瘦翁拍了拍驢背,将老驢拉得離他近了些,像是有心事。
道人瞟觑他一眼,啐了一口:“呔!我見你那八字兇得很,怕是命裡和十五族的老爺犯沖呢!瞧瞧你這副沒骨氣的邋遢樣,若誠心至我這兒地的‘皇帝’府裡頭稽首拜上幾拜,把那些個達官貴人哄高興了,說不準能賞你幾口飯吃!”
“所以那野皇帝姓甚?”瘦翁有些怯,一雙枯手拽緊了牽驢的繩。
隻聽得那尖嘴道人壓低聲,在他耳邊念——
“北冥兇魑——禮間顧氏!”
語聲剛落,空中轟雷掣電一聲巨響,倏忽間打來道驚雷砸在二人腳邊,草木被燒焦的氣味登時散開來,那倔驢更是被吓得癱倒在地,不敢動彈。
“嗬!兇?!你這供的……是神是鬼?”
“人!可兇!兇死了!這龌龊十五族裡頭沒有一姓是好欺負的,誰讓天生會使法術?那玩意說好聽些是仙術,說難聽些便是禍國殃民的妖術!歸根結底,和惡鬼又有何分别?我看他們自诩天潢貴胄,好生得意!”
“你這怎還罵上了?既是貴人,不小心伺候着,怕遭天譴呐!”
“呸!我就罵!你就是朝他們啐幾口,他們能奈你何?我今兒算是看明白了,他們如若真有能耐,這老天怎會不聽他們的?我眼見這天象詭谲,分明寫着三字——‘不要臉’!咱們的命比草賤,那群富貴爺才不管我們的死活!”
瘦翁愕然,又問:“所以這顧氏究竟如何?”
“狐媚子可不就讨人喜歡?顧氏小爺生得就不錯,可惜投錯胎,成了個男郎。這顧氏啊,以仁德為祖訓,但這天下有幾人信?前月南邊一小村死了十來人,每個被發現時皆是七竅流血,你說這事人幹得出來麼?既非人,那便是顧氏造孽招引的髒東西!”
那道人說這話時呸了一聲才要繼續,可倏忽間,他竟覺得這林中有雙眼睛盯在他身上,他走一步,身後便跟來聲微弱的鈴铛響。
還在一旁趕驢的老頭沒聽着,見自個的犟驢賴在原地就是不肯向前,急得罵起來:“呔!挨千刀的玩意,别磨叽了,再晚些雨更大,你更邁不動腿!”
道人心底有點發虛,卻還是不屑地撇撇嘴,擺出個無所畏懼模樣。他遠遠瞧見昏暝中有一黑點随風晃蕩,再近些猜出約莫是個烏漆麻黑的玩意挂在樹梢上垂落下來。
耳畔瘦翁仍在呶呶不休地罵驢,那道人卻不知怎地有些心慌,掌心已生了汗。
再近些……
“嗬!鬼……鬼!”
那道人一口氣順不上來,皆堵在喉口,噎得他差些撅過去。瘦翁後知後覺地仰頭去看——
一條紅繩挂樹梢,一顆頭顱迎風飄。
樹上赫然挂着個長發女鬼,女鬼沒了身子,單用烏發纏在枝上,瘆人白面在二人面前直晃。她的眼裡噙着血淚,往外淌出的卻是黑糊糊一團濁液。隻見那鬼魅唇一勾,嘻嘻笑着落在了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