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下意識地開始複盤:上一次她沒這麼早下班,因為寶條的刻意刁難,以及毫無頭緒的實驗現狀,再加上些許的對于感情狀态的審視——畢竟當時她還沒決定好要不要對薩菲羅斯下手——導緻整個部門在正常下班時間之後還又加了四個小時的班。
不過這也太巧了,在她印象中,上輩子他們在一起之前,薩菲羅斯很少準點離開公司……
雖然多數是因為神羅下發的各種繁重的要求和任務才絆住他的腳步。
但沒等她發散的思維收束好,薩菲羅斯僅僅隻猶豫了一瞬,就朝她的方向走了過來。
人潮就像摩西分海,自動為薩菲羅斯讓出一條道路,他輕而易舉就走到了他面前。
“你……”
“你……”
他們同時開口,又同時頓住。
忐忑的情緒再次抓緊了她的心髒,這次寶條的警告恐怕要來得更早。她隐晦地掃了一眼後面擁擠的人群,側了側身子,“出去說?”
“嗯。”
但其實走出神羅大廈之後他們也依然不知道要去哪,神羅的監控随處可在,去哪其實也一樣。最後在大廈旁邊的一條相對沒那麼多人的道路上,他們停下腳步。
薩菲羅斯沉默了一會,緩緩問道:“後來寶條沒有刁難你吧?”
“沒有。”達索琳搖頭,“嗯……今天實驗進度很順利,寶條、博士他的心情很好,所以後面也沒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話音落下的瞬間,她好像聽到薩菲羅斯輕輕地笑了一下。
……似乎是在她下意識直呼寶條名字,又掩飾般改口換成尊稱的時候。
“倒是您,怎麼會在這裡?”
“我不能在這裡嗎?”
“隻是覺得神羅的英雄好像應該每時每刻都待在戰場上、任務現場、或者訓練室。”這是假的。
“你不是說要感謝嗎?”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是由于同樣的句式對他而言還前所未有過,話音出口時薩菲羅斯還帶着一種遲疑的态度。
——早上見到的事情,他還是有點在意。
一開始以為她是被寶條兇哭了,但後來回想那段記憶時,他才發現好像不止于此。
達索琳是在看到他的時候,才落下眼淚的。
女孩的雙眼就像冰洞裡晶瑩剔透的晶石,隻需要一點淺薄的光線就能将裡面所有雜質全部照得清楚,總有人說眼睛是人類的窗戶,在她身上這句話很适用。
薩菲羅斯很少将這種敏銳的觀察和過度的解讀放在敵人和下屬以外的人身上,一是不會有交集,二是在一的基礎上所衍生的沒有必要。
……但她不一樣。
他想不出來這種不一樣在哪裡,隻能歸類于是對淚水的錯愕和……對于她看他的那種眼神的在意。
達索琳似乎自以為掩飾得很好,在她發現過來自己情緒失控的瞬間,她就飛快地用垂眸和避免與他視線交接,以及其他的肢體語言來試圖掩蓋眼底情緒的不對勁。但過快的眨眼頻率反而使這更像欲蓋彌彰,鴉青色的眼睫每顫動一次,其下方如玻璃球般的眼瞳裡波蕩的情緒便飄蕩一下。
混雜痛苦的歡喜、暗含懊悔的無措、超乎意料的驚愕,還有更多不可言說的東西。
最後在她回頭看向他時,倒映在那雙青色眼底的他的輪廓,将所有難以言說的晦澀情緒收束成一個簡短的單詞。
——薩菲羅斯。
就好像她的所有情感都是為此牽引而流露一樣。
……令他無端在意。
十幾分鐘前他不經意間看到了懸挂在訓練室雪白牆壁上的時鐘,秒針正不疾不徐地往零點靠攏,于是随着下班時間的概念一同湧進腦海的,還有早晨時偶然邂逅所給他帶來的疑惑。
抱着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能遇到的可能,他率先收了刀,朝訓練室出口的方向走去。
安吉爾和傑内西斯的表情似乎有些錯愕,如果表情有聲音,那一定是在說:你怎麼這麼早走?太陽從西邊起了?怎麼,特種兵負責人找你有事嗎?還是說,你是在……下班?
……都無所謂。
結果真的遇到了。走過去的時候薩菲羅斯心底甚至有一絲他自己都沒有發現的竊喜,似乎是裹挾着陰雲萦繞了他一整天的謎題終于要有答案了。
她的情緒比上午初見時要冷靜了許多,可輕薄的霧氣仍然萦繞在那雙如玻璃晶石一般清淺剔透的眼眸裡面,纏結成霧氣的或許是猶疑、出神、忐忑和更加難以描述的情感。
讓人很想将那裡面的千絲萬縷逐一剝離出來,拆解幹淨,分析成言語能夠簡潔定義的詞句。
她問他為什麼在這裡。
目光觸及她的雙眼時,原本一直盤旋在舌尖的那句“為什麼要哭”終究轉了彎,訴諸于口時低柔得不可思議。
“你不是說要感謝嗎?”
達索琳愣了一下。
在今天從蘇醒到站立在這裡的十幾個小時裡,她不是沒想過這輩子要怎麼和薩菲羅斯展開。腦子裡預設了無數可能,除了上輩子飽含心機詭計的死纏爛打以外,她還對照着印象中猶在神羅的薩菲羅斯的性格,預設了很多種方案。
最壞的一種,無非是繞過他而曲線救國。
但她唯獨沒想過,這一次是薩菲羅斯先走了第一步。
……他為什麼要先向她走過來。
明明達索琳這個名字背後,是由破碎、肮髒、不堪、罪惡、猜疑、深沉等等一系列陰暗的碎片所組成的。
為什麼要關心她?為什麼要給機會她?
為什麼這個時候的薩菲羅斯永遠這麼好?
熟悉的腫脹的燙意從鼓動的心髒,順着血管的枝桠湧到了眼眶,久違的暖意似乎在這種血液和感情交糅的循環中遍布身體,她努力吞咽唾沫,似乎這樣能夠将飽脹的情緒混雜淚水一同壓在心底深處一樣。
或許是她沉默太久沒有回複,薩菲羅斯又問了一句:“你有什麼方案嗎?”
她猝然回神,因為思緒驟然被從谷底撈起,眼眸中還含有未反應過來的怔忡,唇瓣也随之顫動了一下,卻什麼聲音都沒發出來。
過了幾秒,也可能是十幾秒,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
“啊……抱歉,今天一天都在忙着工作,還沒去想怎麼感謝。”好糟糕的回複,但薩菲羅斯不會介意的,可就算知道這點,随着這句話一起升騰起來的尴尬還是讓她有些無地自容,達索琳捏了捏手心,又快速地在薩菲羅斯接話前說道,“出去走走怎麼樣?看看路上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薩菲羅斯點了點頭。
其實不管她提出什麼方案薩菲羅斯都不會拒絕的,畢竟他是一個除了工作和任務以外,工作枯燥到無聊的人。
而她,則是一個愛好多到反令一切都無趣的家夥。
她什麼都會觸碰一點,詩歌、文學、戲劇、電影、花藝、時尚,但什麼都不深入。
愛好對她而言,與其說是因喜歡而去了解接觸的愛好,不如說是為了讨好不同人而點亮的技能更恰當點。為了搭建社交網,為了和不同興趣圈的人都能有共同話題,因此什麼都去接觸。
好累。
上輩子的時候,她就是靠着這樣的手段,依靠各種花裡胡哨的約會邀請薩菲羅斯,帶他去看不同的興趣圈子,做那個帶他拓展興趣領域的引路人,用着豐富多彩生活吸引他的詭詐師。
這次她不想這樣了。
所以她說,随便走走吧。
不帶目的地,随便晃蕩。
如血殘陽很快就消失在雲層和霧霾背後,取而代之的是深藍的夜幕,銀輝透過月亮的紗衣溫和地潑灑下來,與和它同樣清麗的長發交疊。
他們漫無目的地行走,從這條街走到那條街,或許是因為太過悠閑,四處也過于靜谧,時間被放慢到難以估量的地步。
他們都沒做那個先開口的人。不知道薩菲羅斯在想些什麼,但她卻在這緩步行進的過程中,任由心底自私的枝桠再度抽長,腦海深處的聲音不斷喧嚣着:再走慢一點,再安靜一點,就這樣沉浸于當下吧,就當過去的一切從未發生。
她停下了腳步。
“嗯?”似乎是沒想到達索琳駐足,薩菲羅斯還是再往前一步後才轉過頭來看她,盡管他的情緒從不流于表面,但她依然在他的目光中感知到疑惑的情緒。
她面不改色地指了指最近的店面。
“說了要感謝你的,我們進去看看?”
“我還以為你想要一直這麼走下去。”薩菲羅斯說。
她輕輕地笑了一聲:“路總要走到盡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