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深夜。
裴氏舊居。
裴氏重禮循規,族子晚間有宵禁,不得出門,不得喧嘩,甚至夫妻房事都有規定,人被重重壓着,便冒不出一絲動靜,人像死水一樣無聲,舊居便也同人一樣,被層疊的規矩束縛住,在夜間安靜的像是一座巍峨的墳茔。
直到一位渾身濕漉漉的私兵自院牆外拐進裴府舊居後宅間,一路穿過閣樓長階,行到裴琨玉的院外,在廂房前候下。
片刻後,廂房内傳來傳喚聲。
私兵自遊廊進入外間,便見外間内花燈掠影,暖暖的燭光驅散了他身上未散的海潮氣,二公子端坐在茶案後,案旁置清盞,袅袅熱氣在杯中盤旋,面前放着一張白玉棋盤,盤中黑白雙子對弈。
私兵進外間後,跪地上将今夜的行動結果說了一通。
“李霆雲并未發現我等的行蹤,隻當我等為普通水匪。”
“人已帶回來了,現下送到了附近的宅院中養着。”
“隻是——”
私兵說到最後,面上多了幾分遲疑,他似乎猶豫着要不要說,小心地擡眼看了一眼裴琨玉。
裴琨玉依舊坐在原處不動。
私兵低下頭,一狠心,繼續道:“隻是,人似乎...生病了,屬下回禀複命時,她一直喚二公子的名字。”
主子命他們假扮水匪,上船搶小侯爺的人,聽聞,那人是小侯爺的姨娘,而那位姨娘被帶走之後,還非要見他們主子,言語間似頗多隐情,這短短的幾句話,透着一股子容易被滅口的危險氣息,叫人不敢細想。
坐在案旁的人正擡手,要落下一顆棋子,聞言手指一顫,那圓潤的墨玉棋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在地面上彈動滾落,随後靜置在原地,不動了。
一旁的私兵也跪着,不敢有半分舉動。
主子的心思,他不敢猜,棋子落地,他也不敢撿。
他們這些家生子,命都捏在主子手裡,主子要滅口,他們連跑都不敢,恐禍及家人。
他不知跪了多久,興許是幾息,興許是十幾息,他後背都冒出冷汗時,才聽到主子道:“從裴氏的家生子中,去尋幾個清白的男人給她送去。”
地上跪着的私兵聽見更陰私的事兒來了,脊背都跟着僵了一瞬,舔了舔發幹的唇瓣後點頭稱“是”,随後跪着膝行退出。
私兵離開時,裴琨玉突道:“回來。”
私兵隻能又停下,隻聽裴琨玉道:“拿名冊來。”
他要親自為孟韶歡尋五個男人。
唯有他親手挑選,才能放心。
茶案旁,裴琨玉親自挑選後,才将名冊遞還給私兵。
私兵離開後,裴琨玉依舊靜坐在茶案旁。
那時深更,清河的夜難得的顯出了幾分寒意,薄薄的月華自窗外而落,與燭火一起照亮這寂靜的房舍,花光燈影間,端方公子自棋笥中重取出一顆黑子,緩緩落盤。
大概片刻後,有人自門外禀報:“啟禀二公子,那五個清白的家生子,已送過去了。”
坐在棋盤旁的公子眉眼不動,良久,才緩緩颔首。
送去了家生子,足夠解孟韶歡之隐欲了,等這段時日過去,再将孟韶歡遠遠送走,從此山水不相逢。
門外的屬下悄然退下。
更深人去寂靜,壁照,孤燈茶案獨坐,側聽檐聲,點滴到天明。
——
此時,外院内。
孟韶歡被裴氏的人搶出來之後,一路小心帶走,安頓到了外院中,她迷迷糊糊間說要見裴琨玉,随後便力竭而昏。
她醒來時天色已明。
她本以為自己能見到裴琨玉,誰料一睜開眼,便瞧見她的矮塌前跪了五個男人。
孟韶歡吃驚的看着他們,問道:“你們——你們是何人?”
那五個男人端端正正的跪着,為首的回道:“我們是裴二公子給姑娘挑的人,公子說,日後,我們五個伺候姑娘。”
說話間,為首的男人一把扯下了身上的衣裳,目光灼灼道:“姑娘現下,要選誰伺候?”
裴琨玉眼光高,選的什麼類型的都有,俊俏書生,強壯蠻漢,看的人頭暈目眩。
孟韶歡呆愣片刻,幹巴巴的咽了口唾沫。
“都、都下去!”
她真是...裴琨玉竟想這般甩了她!
做夢!别說五個了,十五個...也、也不行!
——
彼時,裴府。
裴琨玉依舊端坐在茶案旁。
天明時,裴府蟲鳴鳥叫,丫鬟也開始打水灑掃,薄薄的晨曦落到裴琨玉的面上,他恍然覺察,他竟獨坐了一夜。
明曦探窗,鳥叫蟲鳴,卯時天邊泛起魚肚白,豐沛清爽的氤氲潮氣自窗外撲進來,裴琨玉卻無心欣賞。
這一夜裡,不知從哪兒生出來了一隻惡蟲,将他的心挖空了。
他似是一座死掉的山,從外面看還是挺拔巍峨,待來年一場春雨,還能綠意繁枝,但他自己卻知道,他的裡面都已經死空了,隻剩下一張皮,還撐着裴氏的門楣,如往常一樣活着。
他的目光落到地面上,那裡落着一顆黑色的棋子。
這是他方才短暫的失控。
直到門外有人來啟禀要事,裴琨玉那雙暗沉沉的眼才從棋子身上擡起來,他并未開口,隻是用手骨輕輕敲了敲茶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