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下也搞懵了,但緊接着,也許是因為Ethan意識到自己闖禍後呆愣愣的反應,他莫名沒繃住,笑出了聲,他的眼睛因為蒙了水汽呈現出一種透亮摻雜少量黃色的深褐。
這讓Ethan想到一種鑽石Cognac Diamonds,是有質感有重量的漂亮,勾起人忍不住盯着看的欲望。
文璟的睫毛濃密卻不似Ethan那般卷翹,是剛好不遮眼睛的弧度,此刻尾梢挂了層霧珠,使他的笑看起來有些悲傷。
Ethan知道這是自己的錯覺,文璟現在明明是沒有防備沒有負擔最真實的反應,他為文璟的開心而發自内心的高興,可當自己的影子陷進那雙深褐色的瞳孔裡時,Ethan的心髒就像被紮漏的氣球,心疼收不住得往外擠。
所以他沒能控制住自己,伸手用拇指抹去了弄濕文璟眼眶的水珠。
這一幕被不遠處在自家院子裡爬樹的小淘孩盡收眼底,“I fuckin’ knew it!”(我xx就知道!)
文璟攥住Ethan的手腕,他嘴唇動了動,但最終什麼都沒說,要是看不出小鬼那點心思,那這麼多年的飯算是白吃了。
一向果斷的文璟在Ethan身上總是躊躇不定,習慣讓别人讓步的人總在向小鬼妥協。
Ethan紅着耳朵尖先開口了,“啊不是…抱歉”,他也不知道該解釋什麼,很生硬地折了話題,“正好今天還沒給你換藥,先進屋,傷口可别泡了水。”
敷料是防水的,這點水文璟倒是不擔心傷口,他松開Ethan,有些意外地問:“你給我換得藥?”
“嗯嗯”,Ethan點點頭,真假參半掐頭去尾地說:“你不喜歡Ann總弄疼你,會躲,然後傷口就會被壓到,我…比較有耐心。”
完整的原因是保姆Ann公事公辦,手也快,不心疼人,換藥的時候文璟都燒得不清醒,也隻有這時候他才會露出脆弱的破綻,但事實上,除了表情以外,他并沒有什麼其他的動作,也更不會壓到傷口,就算有,Ethan一個成年男性完全可以壓制住意識不清的文璟,讓他不要亂動。
可Ethan舍不得,反正他有的是時間慢慢耗,所以就攬下了這個任務,敷料一點一點慢慢揭,消毒和藥膏用棉簽輕輕點着塗,每次都能花小半個鐘頭。
“是挺有耐心的”,文璟調侃了一句,把半天才撕開一個小角的小鬼說得不好意思了,“沒關系我來吧,已經不疼了。”
“那好…嘶…”Ethan話都沒說完就聽“呲啦”一聲,他牙根都酸了。
“真不疼”,文璟溫和地安撫道,也不是一點不疼,但在忍受範圍以内。
“已經徹底消腫了诶,希望不會要很久才痊愈”,Ethan把新的敷料仔細貼好,退回禮貌的社交距離。
文璟活動了下肩膀,“謝謝了。”
Ethan都不知道該看哪,之前幾次好歹也有被子半遮半掩,而且人也是睡着的,現在活生生一“男模”裸着上半身坐在自己不到一米遠,他想看又邁不過道德那道坎,别扭極了,“那個…我去換身衣服。”
“去吧”,文璟知道Ethan想什麼,已經善解人意地背過身,拿了件幹淨短袖套上。
Ethan在卧室換好,抱着自己的濕衣服去樓下洗衣房,正巧遇到文璟正将行李袋中前幾天沒洗的衣服丢進洗衣機,Ethan和保姆都不好未經允許就處置文璟的東西。
“Vincent!”
“嗯?怎麼了?”文璟聽到Ethan的聲調高于平常,當即停了手裡的動作回頭。
“你的衣服能機洗麼?”
按理來說奢侈品都矯情所以不行,但文璟說:“我不介意。”
“好的吧”,Ethan搶先一步抽走了袋子裡的下一件,“但這件還是算了,是絲綢。”
文璟瞅了眼,是三個月前母親送的禮物,一條昂貴的愛馬仕長方絲巾,和他的一件休閑短袖很搭。
母親的禮物總是帶着訴求,總是需要回報,這次也不例外,之後不歡而散的對峙争吵也沒有缺席。
文璟内心對這些東西抵觸,卻又時常抱有一絲期待,是對家庭關系的期待,他一直沒放棄過為此努力,但似乎自己是這關系裡唯一一個努力的人。
比起是否能讓這種期待成真,他更不願直視如果連這份期待都不存在,最後一片遮羞布也被扯下來之後,這段關系醜陋的真面目。
“嗯…那就算了吧”,文璟當然知道洗衣機會把絲綢攪壞,如果小鬼不動手,他大概會先扔進去,過幾分鐘再後悔,強制停止機器取出來。
啪嗒。
一個深藍色的小本本被衣服帶出來,甩到了Ethan身後的置物架下面,是文璟的護照(中國香港),本來境内自駕不需要,但因為郵輪之旅出境要查,所以得帶着。
有點靠後,Ethan蹲下身伸長手臂,還未夠到,視線就先落在了掉落時抖開的紙頁上,他驚歎道:“你去過好多地方啊!環球旅行嗎?好羨慕~什麼時候…可以跟我講講嗎?”
文璟腰靠洗衣機端着手臂,左腳尖支在右腿外側,身子微微傾斜,目光包容地無情戳破Ethan的美好幻想,“沒什麼好羨慕的,沒有一個地方是因為度假去的,我甚至對那些國家和城市都沒有什麼印象,所以也沒有故事可以講給你聽。”
“啊~”Ethan收起驚訝,眼睛眨巴眨巴擡頭問:“那是因為工作嗎?”
文璟的護照上有密密麻麻形狀顔色不一的出入境章,都是出于交流、會議和工作,他的确去過很多地方,但對每一個地方的印象都如出一轍,不過是位于不同建築裡的會議室和辦公室,每一段旅程,他不是在忙着補精神調時差,就是看論文寫報告過文件,哪有時間和心思欣賞路上的風景。
“基本上是”,看Ethan夠得費勁,小鬼上半身都要趴到地上去了,文璟伸手取下牆上挂着的掃帚遞過去。
“謝謝”,Ethan接過掃帚時突然發現了盲點,“你竟然需要親自工作!”
“不然?”文璟難以置信地看着Ethan,心想這小孩到底是給了他一個什麼定位,“難道錢會突然出現在我的賬戶裡嗎?”
得了富貴病的款爺是Ethan對文璟的初印象,再後來,文璟一直跟着自己不做正事地瞎逛,所以Ethan真沒考慮過文璟也是要上班的,“所以你的錢都是你自己賺的!”
“什麼傻問題”,文璟擡手扶着眉弓,深深地閉了下眼睛。
Ethan終于撿到小本站起身,他先在心裡默默對當初給文璟負面評價這件事誠懇忏悔,然後冒出星星眼豎起大拇指,“你真的好厲害啊!”咽了口唾沫又問:“嗯…我能看看嗎?我沒有護照,有點好奇。”
“看吧”,文璟慷慨道。
Ethan一眼就看到首頁醒目的出生日期,“你居然真的比我大好幾歲!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我以為你說着玩的。”
“我為什麼要?”文璟無奈笑笑。
“我27歲的時候,要是也能和你一樣…不…有你一半厲害就好了”,Ethan說,“Wen…Jing…這是你的中文名嗎?我讀對了嗎?”
“是我的名字,你讀得很好”,文璟聽着有些不習慣,但還是肯定地點頭,他很喜歡自己的名字,卻已經很久沒人這麼叫過他了,是從什麼時候起呢?記不太清了,大概八九歲吧,大環境使然,轉入國際學校以後,他就是Vincent而不再是文璟了,連父母也改了習慣。
“好美觀的文字”,Ethan仔細鑒賞陌生的符号,滿懷期待地問:“Vincent,你可以寫我的名字嗎?用你的語言。”
“當然。”
“好耶!我去取紙和筆”,Ethan“登登登”跑上樓,“你去餐桌邊等我一下,馬上來!”
長久不寫漢字,文璟生疏不少,先用筆在紙上随便畫了幾道活動手腕,“别急,我找找感覺”,他将扒在餐桌邊望眼欲穿的小狗安撫到對面坐下,自己寫廢了好多字,最後才用行書寫下“伊森”推過去,“看看。”
文璟的行書端正平穩入木三分,跟着名家學了十多年,但其實他寫得最好的是自學的小篆,以前他用小篆臨摹過蘭亭序,得了金獎後被私人買家收藏,那時候,練字是他每天必須要做的事。
休息時間被不喜歡的事霸占,不喜歡的事也不單單練字這一件,他不滿但又不能不做。
他是透明的,他的訴求被當作透明的,他的隐私也是透明的,不配有秘密的小孩隻能用寫點家裡“獨裁者”看不懂的東西這種方式勉強宣洩,為此,除了小篆,他甚至還自學過象形文字和甲骨文,這是他不激進的叛逆。
文璟是一個連叛逆都做不好的小孩。
對新事物充滿好奇的Ethan,看文璟塗塗改改,眼睛一直保持着渾圓的狀态,終于等到屬于自己的,“這是我的名字嗎?”
“嗯,是Ethan。”
“Look at them! How gorgeous they are! And my last name please please~! García, Ethan García.”(瞧瞧!這也太漂亮了!還有我的姓,求求了,加西亞,伊森加西亞)
“Spanish?”(西班牙裔)文璟有幾分詫異,問道。
“Sí. Pero no parezco uno, lo sé. Mira, yo también soy bilingüe”,小鬼總有些奇奇怪怪的勝負欲,很自豪地拍拍胸脯,用他覺得文璟聽不懂的西班牙語說。(是~我看起來不像,我知道,瞧,我也是個雙語者)
“??Eso es genial.”(棒)
“How do you know everything? You are a genius, aren’t you?”(你怎麼什麼都知道!你是天才沒錯吧!)Ethan又貼着桌子挪回文璟身邊,問:“可以也寫一個你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