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小子到底什麼情況?!
從那之後,方辭每天下午自習結束後都會雷打不動地在圖書館門口看上四十分鐘的書。袁翮一開始還覺得這小子單純是在纏着他,後來他發現,即便自己不去,方辭也會如同往常一般坐在那裡。
袁翮意識到,方辭跟随的不是袁翮本人,也不是袁翮的閱讀進度。
方辭跟随的是袁翮的閱讀習慣,遵守的是方辭自己的時間準則。
袁翮說:“讀紙質書更加有‘閱讀’的感覺,每一次翻頁,都是一種獨特的精神交流。”
方辭似乎深以為然,因為他第二天就把手裡的kindle換成了和袁翮一樣的紙質書。
但方辭從不跟随袁翮的腳步,他仿佛給自己設定了一套守時程序,下午五點四十分準時出現,又在暮色降臨的六點二十分離開。隻要不是暴雨冰雹,方辭都會一絲不苟地執行這套由他自己設定的程序。
袁翮一開始覺得方辭在時間管理上的強迫性有點變态,小半個月過去,他又覺得方辭這樣很有趣。
等袁翮反應過來,他發現自己已經會習慣性地在下午自習結束後等着方辭,和他閑聊幾句,穿過教學樓下的幾棵刺槐,然後一起坐在圖書館門口的合歡下。
有時候兩個人都很安靜,有時候一個人突然起了話頭,他們就會讨論起來,方辭在極力表達觀點的時候會不自覺地站起來,雙臂也跟着動作,袁翮坐着,仰起頭看他,或點頭表示認同,或慢悠悠地駁斥,就這樣度過完整的四十分鐘,兩人又一起離開。
日複一日,轉眼已經快要十二月,一周前,上海的最低氣溫就跌到了個位數。
大家都紛紛掏出了在箱底壓了半年的大衣和羽絨服,于是,還穿着短袖走在人群裡的袁翮就顯得格外突兀,幾乎每個經過袁翮的人都要瞄他幾眼。
最後連班主任也看不下去,擔心地問袁翮是不是有什麼困難,袁翮哭笑不得,直說沒有,在第二天迫于嚴峻的形勢穿上了一件薄外套,他擔心自己再不穿件外套,班主任都要給自己衆籌買冬裝了。
方辭因為這件事笑了袁翮兩天,袁翮默默忍受方辭的調笑,他自己也覺得這事挺離譜的。
“袁翮同學,這件事情告訴我們,做人不能太特立獨行了,該随大流的時候還是得妥協一下。”
袁翮翻了半個白眼,語氣裡透着無奈:“我看起來那麼困難嗎?老楊那天就差直接領我去買衣服了。”
“嗯~這充分說明老楊是一名關愛學生,值得尊敬的人民教師!你應該感動啊袁翮!”方辭根本忍不住笑,話語裡表達的敬佩之意硬生生被抹掉七八成。
袁翮不想再搭腔,隻求方辭趕緊閉嘴。
方辭笑了一會兒,漸漸止住了,又像是想起來什麼事,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說了出來:“那個,我今天看到你桌上的數學卷子了。”
袁翮偏過頭看他,方辭趕緊說:“我沒别的意思啊。就是,你最近好像也開始聽課了,我覺得你還是想好好學的。”
“袁翮,現在還有時間。”
袁翮沒有表态,方辭心裡打鼓,突然意識到自己好像有點多管閑事。
也許是因為過去幾個星期的相處拉近了兩人的距離,除了薛語丞,方辭已經很久沒有和一個同齡人走得這麼近。他拿不準,以他和袁翮的關系,這種話能不能說,自己是不是越過了界限,說出了自以為是的,“為了袁翮好”的話。
袁翮沒注意到方辭的忐忑,但方辭的話使他意識到了自己的變化。
他最近确實開始認真聽課了,之前基本不動的數學題,現在會嘗試着解開了,上自習的時候也開始做作業了,上個月月考的級排名都往前蹦了二三十名。
歸根結底,這樣的變化好像都與方辭有關。
袁翮很喜歡書,他喜歡印刷圖書的油墨氣,喜歡手指翻過書頁時的細小摩擦,喜歡在書裡看世間百态,看到角色乃至作者的人生。他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打開一本書并沉浸其中,這是他十幾年來養成的肌肉記憶。
可是方辭隻用了兩個月,就讓他一個人的閱讀時間變得乏味起來。
方辭和他預設的尖子生形象不一樣,他以為方辭帶着功利的目标閱讀,可方辭每看一本書,一個片段,一句話,都有着鮮明的态度。方辭會義憤填膺地指責,會眉頭緊鎖地歎氣,會在受到觸動時強忍眼淚,嘀咕着“怎麼這樣”。
他期待每天傍晚的四十分鐘,方辭使他久違地看到了書外世界的人。
突然,不想看書了。
袁翮進入高中以來,第一次在曆史課上打開了教材。
他一邊聽着宗教改革,一邊看向方辭。隔着一個教室,袁翮其實也隻能勉強看見對方的側臉,可袁翮覺得自己就是能看見方辭的眼睛。
肯定很亮,方辭認真的時候,他整個人的求知欲都會透過眼睛流出來,還能在他眼底看見自己的倒影。
方辭說他喜歡赢的感覺。
袁翮想起數個自己與方辭辯論時的勝利瞬間,感覺确實挺不錯的。袁翮有點理解了方辭對于勝利這件事的追求,也終于對方辭的世界有了好奇。
袁翮和方辭都是怪人,兩個怪人站在一起,會看見更有趣的世界嗎?或許自己這棵樹,也能夠以另一種方式長高長大呢?就像方辭一樣?
為了讓自己開心。
“方辭,你說過會教我數學吧?”
方辭顯然沒預料到袁翮的反應,呆呆地點了點頭,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可是現在我的學習時間都已經排滿了,能調整的隻有那四十分鐘了。”
袁翮知道方辭在這方面不會妥協,何況是他先要求的,于是道:“那一三五看書,二四做輔導。行嗎,方老師?”
方辭平生第一次被人叫“老師”,那個人還是袁翮,不由的有些臉熱。
方辭點點頭說:“可以。那你要認真做題,不會做的可以攢下來問我。”
袁翮想起當初方辭提出的條件:“你的作文...你想怎麼提升?”
“呃...其實我上個月月考的語文作文打到56分了。”方辭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感覺心虛,不自在地捋了捋自己的劉海。
袁翮笑起來,打趣道:“我說你怎麼突然提這茬兒,原來是覺得占了我便宜啊。方辭,你不厚道。”
“我哪兒有!寫作文本來就是玄學,我怎麼控制!”申辯不夠,方辭還要倒打一耙:“我是看你的卷子實在戰況慘烈,這叫樂于助人,日行一善。”
袁翮難得不和方辭擡杠,他雙手插兜想着,穿着外套果然還是會暖和一些的。
寒風獵獵,冬日的夜晚來得格外早,月亮從稀薄的雲層裡露出來,捕捉到了兩個少年在此刻并肩前行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