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暗暗回憶着方才祝月盈的一言一行,這幾日心中一直懸而未決的忐忑終于消弭。
步九思想,他是真的回來了。
他從元甯十六年名震朝野的起居舍人回溯成為六年前的一位普通書生。
元甯十年的春天,母親還活着,祝月盈還活着,祝家還未斷臂求生,那曾被他親自監斬的甯順侯府,也依舊好好活在平甯。
這一年的祝月盈會微笑着與他交談,非是幾年後苟延殘喘的病容,也不是他最後懷抱中的冰冷。
步九思提筆在紙張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心頭泛上點點欣喜。
祝月盈此時也欣喜極了。
前世纏綿病榻的記憶影響了她太深,深到她此時走在東市裡都會産生幾分恍惚。
她如查藥鋪一般順着東市街道查着自己手下的所有鋪子,其中有幾家的确被她揪出了問題,裡面連着管事帶夥計都被她暫時壓着,可見她回府後還有許多事務要處理。
祝月盈就這樣逛完了整個東市,所見的掌櫃們有的愁眉苦臉有的坦蕩相對,但他們都知道,主子今日是動真格的,她此舉是對前幾年他們态度的敲打。
待出了東市的坊區,小滿看着主子心情不錯,也悄悄揶揄着:“娘子今兒,可着實有家主的風範呐。”
縱使是性子沉穩的谷雨,此時也微微勾起了唇角。
祝月盈知道小滿說的是哪一樁事,也捧場道:“唉,但是怎的也沒有個俊俏郎君杵着算盤與我定約呢?”
祝月盈的父親當初也是發現自己的商鋪掌櫃欺上瞞下,一氣之下要把鋪子裡的人全趕出去。結果那時卻有一位娘子抱着算盤發誓,一個月後絕對能把所有假賬都找出來。
後來,這個敢和主子叫闆的娘子就變成了祝月盈的母親。
小滿和祝月盈相視而笑,谷雨在一旁輕聲提醒:“這種話,娘子還是要小心些說。”
畢竟主子已經有夫家了,不好讓甯順侯府聽見。
祝月盈知曉她是好心,随手拍了拍谷雨的手背:“嗯嗯,我知曉啦。還是我們谷雨考慮周全。”
“今兒好不容易一起出府,都算我賬上,”祝月盈的心情依舊很好,扭頭說着,“聽說隔壁坊裡倒是有一……”
她的話戛然而止,步伐也頓了頓。
适才祝月盈似是聽到了有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喚她“盈盈”。
小滿谷雨順着主子的目光望去,隻見東市中有一對年輕男女格外惹眼。
那娘子戴着遮住半身的幕籬,一舉一動顯出與旁人不同的優雅氣度;她身旁的郎君發冠鑲嵌寶石,蹀躞帶上竟扣着金玉,一看便不是尋常人家。
這位郎君随手買下街邊的發钗,一邊遞給身旁女子,一邊喚着“莺莺”。
更讓小滿震驚的是,那郎君面容清秀,他的眼尾微微下垂,透出絲絲慵懶之意,嘴角總是帶着一抹笑,格外有不羁痞氣。
這赫然便是甯順侯世子本人!
甯順侯府隻說世子在國子監求學,放任他幾日幾日不歸府。誰能料到今兒出府,竟瞧見“刻苦攻讀”的世子在外與旁的女子相攜出遊,神态親昵?
谷雨先一步看向自家娘子臉上的表情,心中憂慮。
小滿也從震驚中抽離出來,她小心翼翼攙着主子的手臂,不知如何面對這種情景。
祝月盈并沒有如她二人設想的一般憤怒或是傷心,她甚至沒有半分失态,隻是瞥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
她輕拍小滿的手背,和先前拍谷雨手背一樣溫柔:“方才說到哪兒了?哦對,隔壁坊裡有一家做的羊肉一點都不膻,今兒領你們去嘗嘗。”
“娘子。”小滿有心安慰,“或許……咱們方才隻是看錯了。”
祝月盈不語,隻是歎了口氣。
谷雨眉頭深深蹙起:“娘子若是難受,一定要與谷雨講講。事情隐而不發,反倒讓娘子更難受。”
小滿忙不疊點頭:“對的對的,娘子千萬不要都憋在心裡,小滿、小滿陪娘子一起罵!”
祝月盈蓦地笑了,她推了推頭上束發的簪子:“沒事,我真的沒事。”
“你倆想想,我與世子本就沒有什麼感情。成婚後他又常在外求學,更談不上傷心。”
她還有心情安慰旁人:“不過方才世子身旁的小娘子,你們看清了嗎?”
小滿立馬回想着那被幕籬遮掩的人影,就連谷雨也隻能瞧見了半張側臉,分辨不出其人的身份為何。
祝月盈卻十分笃定:“若是我沒有看錯,那應該是尚書家的娘子,莫為莺。”
莫為莺是禮部尚書的孫女,禮部尚書與甯順侯一樣,也是前朝勳貴出身,兩家私下本就有來往。
祝月盈也不曾忘記,前世自己還沒死之時,甯順侯府便已經準備着迎娶莫為莺當世子夫人。
她雖話上說着并不在意,可當她真正看到這一切時,還是如同被當街澆了一盆冷水般。
真是……令她難堪又失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