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剛散朝,趙富便出現在顧不言面前。
客氣地行了一禮,“顧大人,皇上有請。”
顧不言也客氣地回禮:“有勞趙公公傳話,在下也正好有事要去見皇上。”
“趕巧了,趕巧了。”趙富哈着腰笑了笑,繼而躬身在前方帶路。
二人穿過金銮殿前的台階,轉身步向後頭的承明殿。
冷承業剛換下身上衮服,便見顧不言入得殿來。
他唇角浮起笑意:“子仁來啦,快,賜座、賜茶。”
又說:“這可是産于五指山的水滿茶,清香醇厚,你得嘗嘗。”
顧不言行完禮後便坐于殿中的小幾旁飲茶。
嘴上免不得要恭維幾句:“皇上所賜皆是珍品,今日臣算是有口福了。”
冷承業目光翕動,笑了笑,“朕又何時虧待過你?”
顧不言忙恭敬回應:“皇上大恩,臣沒齒不忘。”
冷承業語氣戲谑:“你且少說這些套話。”
又道:“看上去怎麼清減了,姑蘇城一行不順利?”
“多謝皇上挂心,一切順利,不過是舟車勞頓有些疲累而已。”
冷承山斜他一眼:“鐵打的顧指揮使竟也有疲累的時候?”
又問:“那邊的事可都安頓好了?”
“都安頓好了,對陳年舊案也進行了梳理。”
他此次出行自然不能說是去找孔慕白,隻能以整頓分部為借口。
冷承業舒了口氣:“如此甚好,子仁也可以借此歇一歇了。”
顧不言一頓,随即回,“臣為皇上效命乃本分,無須歇息。”
“你倒是無須歇息,你母親可不能沒有兒子。”
冷承業的神色肅穆幾分:“朕前幾日差趙公公去探望過令堂,知他常患頭疾,無人陪伴在則,朕甚憐之。”
說完還幽幽地歎了口氣。
顧不言兀地猜到他的用意。
神色不變,心思卻已千回百轉。
擡眸望去,晨光微熹的殿堂裡,年輕帝王端方如玉、面帶憐憫之色,幽深的眸中溢出幾許莫測與疏離。
他起身行禮:“臣替母親多謝皇上體恤。”
冷承業微微一笑:“子仁不必多禮。”
又說:“既然如此,往後探查四方軍細作之事,便交給東廠去做吧,你多騰出些時間陪一陪令堂。”
顧不言垂首應“是”。
冷承業話裡有話,“往後子仁負責一些尋常事務便可,記住,不該查的,勿要查。”
他的語氣慢斯條理,眸中甚至還帶了些許笑意。
那笑意如利爪,緩緩伸出來,露出陰慘慘的光芒。
原來,年輕帝王送去顧府的那幾根老參不過是遞出的一個台階。
一個欲分出他權柄的台階。
亦是一個提醒警告的台階。
原來,姑蘇城孔府的那些刺客真是年輕帝王所主使。
他竟對他動了殺心!!!
顧不言安之若素:“皇上這是命令臣去偷懶麼,臣不敢不從啊。”
“好你一個子仁。”
冷承業哈哈大笑,繼而朝他舉盞:“來,飲茶,飲茶。”
君臣看似一團和氣,其樂融融。
飲過兩盞茶水,顧不言也試探着開口:“此次去姑蘇城,臣遇到一不解之事。”
“何事,子仁說來聽聽。”
“姑蘇城茶肆中,說書先生們在傳頌當年先帝爺與昭武将軍許定坤的君臣之誼,稱即便許定坤犯下謀逆大罪,先帝爺也不忍取其性命,當真有其事麼?先帝爺為何對謀逆之臣如此仁慈?”
冷承業面色驟冷,暗暗握拳。
片刻後才故作随意地應道:“這都是些陳年舊事了,那會兒朕與你一樣,太過年幼,并不知其中原委,但朕登基後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許家族誅,如此,也算是給了周國百姓一個交代。”
許家被族誅那會兒,顧家正處于低谷。
故爾顧不言對此事也關注甚少。
“還是皇上英明。”他出言恭維。
他看到了冷承業臉上那一閃而過的冰冷。
也料定此案必事關皇家利益。
更料定冷承業必不會據實以告。
二人又寒暄了幾句,顧不言這便起身告辭。
冷承業還不忘交代一句:“替朕向令堂問好。”
顧不言恭敬應了聲“是”,退身而出。
剛走出承明殿大門,蓦地與張淵迎面撞上。
張淵身着一襲紫色飛魚服,面容冷豔,似雌雄同體的美人兒。
他彎唇一笑,語氣裡帶着得意:“好巧啊,顧指揮使。”
顧不言打量他一眼:“這衣裳很适合廠督。”
“皇上賞的,往後咱家是不是可以與顧指揮使平起平坐了?”
“廠督的志向是不是太低了些?”
張淵後退一步,也打量他一眼。
今日他身着一襲绯色蟒服,雄姿英發,威風凜凜。
在某一刻,張淵甚至覺得此人氣勢不輸帝王。
以至于,他也不得不正色幾分,“自上回咱家被顧指揮使害得丢了慈甯宮差事後,咱家失落了好長一段時日,沒成想,咱家還有今日——顧指揮使失寵之時,竟是咱家被啟用之時,咱家志向确實不高,唯願東廠不再被北鎮撫司處處壓制,如此而已。”
顧不言一聲輕笑:“恭喜廠督得償所願,皇上正在殿内,快去見駕吧。”說完懶得再與他廢話,轉身走下了殿前台階。
微幾拂過,掀得他的衣擺獵獵作響。
明明被分去權柄,卻不見他臉上有絲毫沮喪,張淵着實不解。
他盯着他的背影,一時有些懊惱,又有些落寞,好似一拳打在棉花,落了個虛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