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西城門樓用堅固的石頭砌成,上面鑲嵌平整青石,顯得莊嚴而厚重。城門口的守衛士兵,身披銀甲,手持鋼刀,緊緊站立城門兩側,神情警惕。
一輪皎潔的明月高挂雉堞之上,透過瞭望台和箭樓小窗口,灑下斑駁光影,映照城牆頂端石獸栩栩如生,透出陰森氣息。
馬車疾馳而過,守城士兵立即阻攔。車夫猛然拉起缰繩,馬兒揚蹄嘶鳴,石子甬路塵土飛揚,氣勢十分驚人。
守衛大聲喊道:“城門關閉,不得出行。”
車夫高聲喝道:“我家主人執令出城,誰人膽敢阻攔!”
守衛堅持不肯放行,車夫無奈跳下車,恭敬地站在車窗口,仔細禀報情況。
“未到戌時五刻,何故關閉城門?”車内響起低沉的聲音。
“城門郎接到上級命令,全城九座城門提早關閉,任何車馬不得出入。”車夫答道。
“哦?”車内聲音略微停頓,“叫城門郎來見我。”
車夫聞言,取下身上腰牌,交于守衛。
守衛轉身步入城樓,不多時,疾跑而出,至馬車前複命,“城門郎代話,‘末官偶感風寒,身體不适,不便出行拜見,還請将軍見諒’。”
夜色沉寂如水,銀白月輝傾灑,潑落暗黑車轅,好似挂着一川月瀑。
忽然,那川月瀑抖了一抖,化作碎銀滿地。自車内傳來砰砰兩聲,緊接着跟随細細的歎息,好似貓叫。
守衛警醒:“裡面什麼人?”說着,向前探了探身,貓腰往車裡面瞅。
帳内漆黑,阒無人聲。
車夫兩步逼近,身體擋在守衛面前,握着腰間雁翎刀,冷聲道:“我家主人有要事在身,城門郎既已放行,爾等不得延誤。”
烏金刀鞘分開,露出半刃冷鋒,亮閃閃晃眼。
守衛抽了抽鼻子,沉寂一瞬,伸手揮了揮令旗。
城門樓上,守衛高聲下令:“開門!”
巨大城門隆隆地開啟,車馬緩緩行進。陣風吹過,城樓風鈴發出清脆的響聲,與車轅咕噜咕噜滾動聲響,混雜一處,頗有樂律之感。
而那輛馬車,風塵仆仆,徑直行駛出城,消失在濃濃夜色之中。
時楓兩膝分開,端坐車内,兩手交叉胸前,鳳眸深邃,神情肅穆。
城門郎不願出面見他,多半因為上級命令難違。他肯開門放行,已給足時家面子,日後一旦清查出來,可是掉腦袋的罪名。
五城兵馬司指揮使多為皇親國戚擔當,他們屍位素餐,極少管事。真正在底下幹活的,隻有幾位吏正,負責京城巡捕盜賊,疏理街道溝渠及囚犯、火禁之事。
能在短時間内,調動京直隸兵馬司與城門郎聽令,非某個官階簡單一句話就能達成,必須要有極為廣泛的關系人脈。
溫如初動了真格。
時楓撕開衣袖,露出觸目驚心的傷口,長約兩寸,皮開肉綻,鮮血不斷滲出。他扯出汗巾,撕成幾條,簡單包紮傷臂。全程神态平和,劍眉不曾皺一下,好似家常便飯。
所幸刀口不深,未傷及筋脈。隻是傷疤落在顯眼處,少不了要遮人耳目。
時楓至今仍然不肯相信,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的溫念,會做出喪盡天良惡行,成為蘇绾口中的“惡鬼”。
他與溫念同齡,但大出兩月,便以兄自居。嚴格來說,他比溫念的輩分低一級。他的父親綏靖王時謙,年輕時曾拜在溫父門下,受其指點迷津。
溫念生得晚,恰好遇時楓,二人跟着溫父讀書習字,好得如膠似漆,形影不離。
溫念喜靜,性子沉穩,話不多,學堂裡常常受其他纨绔子弟欺負。時楓好動,拳頭硬,遠近聞名“小霸王”。多少次,時楓揮舞藤條,趕跑那些坐在溫念後背,當他馬兒騎的頑劣孩童。
溫念小臉皺巴,哭着說:“謝謝楓哥哥救我。”
時楓擺擺手,“你跟我還客氣啥。”他拍拍溫念後背,“他們再敢欺負你,下次我就扒了他們的褲子,打得屁股開花,他們就不敢了。”
溫念笑眼含淚,狠狠點頭,“嗯。”
長到十一、二歲,時楓跟随他爹去兵營曆練,溫念客居寺廟專心科考,從此兩人聚少離多,有時兩三年也見不到一回。
荏苒星霜換,彈指間過去十年,時楓成為立下赫赫戰功的大将軍,而溫如初也平步青雲,一躍而起,官拜三品戶部侍郎。兩人在各自領域均有建樹,璀璨明珠閃耀。
直至最近,時楓接朝廷一紙調令,将他從西北荒漠戍邊遷回京城駐守,他才有機會得與溫如初叙舊。
盡管他有時候感覺,溫如初的心思高深莫測,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但他敢以人格擔保,溫如初并非大奸大惡之人,骨子裡不過是個愛鑽牛角尖的少年罷了。
蘇绾所說的“惡鬼論”,包括斷定哥哥時樾也是被溫如初所害,令時楓難以接受和理解。他以為,蘇绾受過某種刺激,落下癔症和瘋症的病根,對于溫如初的忌憚,實際僅僅是臆想。
然而,今夜他所遭遇種種,親眼目睹溫如初犯下的罪行,他又感到十分迷惑不解。
那個愛哭的小小少年,何時戴上醜陋的惡鬼面具?
時楓攥緊拳頭,手肘處纏繞的繃帶緊緊勒住,青筋暴起。
他睇向蘇绾,見她裹在被子裡,躺在車廂鋪上,身體微微顫抖,面色蒼白無力,口中呻吟不斷。
她被人喂了合歡散。
時楓對于合歡散的藥性極為熟悉,之前還親自抓包蘇绾買賣證據,彼時他還嘲笑她手段龌龊,轉眼間她自己就踩中别人的陷阱。
真是個笨蛋呀。
時楓睨了一眼佳人,揶揄道:“他騙你喝酒,你就喝一壺,怎麼那樣聽話?”
轉過頭,又氣不過,“把我的話當作耳旁風,不是叫你拒絕他嗎?”
“你既中了合歡散,才想起來找我解救,你把我當什麼人?‘南風館’的小倌麼?專門給你洩火。”
他低着頭,仿佛小孩子,嘴裡呶呶說不停,越說越離譜,連“小倌”這種話都說出口。
“本将軍才不會理你,你自己想辦法解決。”他傲嬌道。
乘人之危,非君子所為。時楓自認為君子,絕不肯在此刻觸碰蘇绾,壞了她的名節。
他正襟端坐,故意不去看她。不一會心内躁動不安,因為蘇绾一直呼喚他的名字。
“時楓,時楓……”
他湊過身去,“你在叫誰?”
“時楓。”
男人心内一顫,疑心聽錯了,“時楓是誰?”
“我的男人。”
時楓陡然一驚,差點從鋪上跳起來,渾身汗毛都豎起來,結結巴巴:“你、你再、再說一次,時楓是誰?”
蘇绾星眸蕩漾,“時楓是我的男人。”
時楓一顆心狂跳不已,欲從胸腔迸裂。
他活了二十二年,見過蒼山負雪,明燭天南,向往半溪明月,一枕清風。從未有女子,闖進過他心境。伶俜半生,始終鮮衣怒馬少年。
蓦然回首,佳人卻在水一方。倘若是她,窮盡半生的等待,不枉此生。
時楓攥着拳頭,小女兒般綴滿心事,一團亂麻,又不知從何梳理。
他顫抖着聲音:“你喜歡時楓嗎?”
他不敢用那個字眼,而隻用“喜歡”代替,擔心自己承受不住千金重量。
蘇绾沉寂,“我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喜歡,時楓對這個答案不甚滿意。
“那你喜歡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