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爾墨斯風塵仆仆回到自己的神殿時已經是月上梢頭。
但祂這次回來也并非是結束了工作而得以休息。
夜晚到來,作為冥界的引路神,赫爾墨斯還要到那人間與冥界之間的厄瑞波斯,從昏暗不明的裂縫中帶出那些迷路的亡魂,引領他們去往冥河之畔,等待渡者卡戎的接引。
阿瑞斯曾經嘲笑祂是一身二主的奴隸,不僅要為宙斯像個小厮一般來回送信、在赫拉的眼皮底下費力遮掩神王四處犯下的醜事,還要為冥王哈迪斯帶去祂那些所謂的‘客人’填補地下世界的空缺,周旋在大地的兩面之間。
連那泰坦中的日月神祇、赫利俄斯和塞勒涅都是輪流駕駛車駕,祂作為奧林匹斯山的主神之一,不管在外是多麼受人尊敬,隻有祂自己清楚這份表面的寵信卻是将自己驅使得活像個拉磨的騾馬一般才換來的。
在伽倪墨得斯被神鷹掠來成為新任侍酒者前,宙斯為了排擠赫拉,甚至還将神後女兒青春女神赫珀斟酒的工作也奪來交給自己來做,平白讓祂又多受了神後那許多的冷眼。
宙斯向祂承諾過,即使祂與人類女子生下新的子嗣也肯定都是必朽的半神,不會威脅到奧林匹斯祂們這些真正受祂喜愛的子女。
而那些凡血的子嗣其中也肯定會有佼佼者足以勝任分擔祂的職責,到那時自己作為照顧過他們的神祇,肯定會得到他們的尊敬。
可惜赫爾墨斯并非神王那些天真的情人,身為謊言之神的祂從來不會相信宙斯張口就來的鬼話。
祂需要的是奧林匹斯的席位,神王宙斯需要的是一個足夠靈活狡詐、不管在什麼情況下都站在祂一邊為祂遮掩斷後的忠心近臣。
這隻是又一樁交易,無論公不公平。
因此身負守護商業與交易之責的赫爾墨斯從來都沒有抱怨過這樣日夜不息的工作。
何況祂和其他多半渾渾噩噩隻知道如何争奪領地和仙女的神不同,祂是擁有多重神格的赫爾墨斯,祂擁有看透過去與未來一切機遇與可能性的雙眼。祂需要的隻是等待機會。
而現在,就在祂那位父神的骨血中,一個巨大的可能性正在悄然孕育。
那從人間忒拜王卡德摩斯的女兒、被霹靂與雷霆終結的新娘塞墨勒腹中取出的血脈,本應隻是半神之軀的凡人,現在正浸在神王滾燙濃稠而又純粹強大的神血中,依靠吸食父神的神力悄然孕育着不朽的力量。
即使并非真正能夠勘破命運的先知,赫爾墨斯也毫不懷疑,這個繼雅典娜之後第二個有幸由宙斯親自孕育的神子必定會以一位不死者的身份降生,即使祂的母親隻是凡人的女兒。
還未降生就失去母親,卻又在命運女神轉動的紡錘間得此機緣。
但是……
赫爾墨斯總是帶笑的俊朗面容上此刻卻染着抹不去的陰郁。祂沉默地拖着腳步一路走進了祂甚至有些陌生的神殿。
繁重的神務還在等着祂處理,祂特地回到自己的地方隻是為了……
碰——
黃金的雙蛇纏翼杖狠狠砸下,整塊大理石雕刻鑲嵌金箔與珍珠的華貴桌案頃刻四分五裂。
隻是這樣還不夠發洩神使胸中淤積的邪火,赫爾墨斯看着那神桌的碎塊繼續飛起一腳,方才還能看出形狀的神桌在暴怒的傳令神腳下徹底化為齑粉。
赫爾墨斯低頭看向自己的腳,閃閃發光的極速神靴上連劃痕都沒有留下,自己腳趾上面沾着的石屑很快就被自己從風神那裡得到的神性清理幹淨。
自己是不朽的神祇,這是自然的,僅憑這石造的破爛不可能給偉大的赫爾墨斯帶來什麼傷害。但赫爾墨斯還是覺得自己的腳趾被火神那燒紅的銅鉗夾過一樣的痛。
隻是僅憑這份身體上的疼痛,還是不足以緩解祂胸口處積蓄的憤懑。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
赫爾墨斯孤零零站在殿中,從頭上扯下祂能夠為思維加速的翼帽,手指随意梳進蓬松卷曲的發中,平日總是揚起的頭顱此刻脫力地垂下。
“我最愛的孩子,你怎麼了?”邁亞女神聽到殿内方才桌案坍塌的巨響,從偏殿出來,小心地問道。
邁亞女神的聲音很輕,卻将赫爾墨斯吓了一跳。
祂太久沒有回過祂自己的神殿,甚至都忘了自己的母親現在跟随自己居住在這裡。
“是不是你又闖禍了?還是你的父神宙斯祂不再寵愛你了?……我早說過,你以為奧林匹斯是什麼地方……”
“媽媽。”赫爾墨斯低頭重新戴上祂的翼帽,擡起頭來又是豐神俊朗的年輕男神,祂露出陽光一樣明亮的笑容,“别擔心。我現在是宙斯的信使,亡魂的引路神,仁慈的施惠神赫爾墨斯。”
“還記得我說過的嗎?我要像光芒萬丈的阿波羅那樣分享奧林匹斯的主神席位,也要讓您像生育了獵神與光明神的勒托女神那樣受凡人敬仰,享受供奉。我現在都做到了。我會照顧好自己,您不用擔心我。”
“你這樣讓我怎麼能不擔心……”邁亞揪緊裙擺,歎了口氣,走過去撫上赫爾墨斯的臉頰,“我可憐的孩子……”
赫爾墨斯偏過頭,靜靜地感受着邁亞貼在祂臉頰上溫熱柔軟的手掌,阖上眼竭力将鼻根處湧起的酸澀壓下。
赫爾墨斯重新睜開眼,繼承自雷霆之主的金色神光從祂琥珀色的眼中熠熠流出。
随着機遇之神的決斷,千萬條未定的路徑終于固定成為了那一條唯一的道路。
雖然不是百分百能夠成功瞞天過海,但賭博機巧之神也不會畏懼命運的挑戰。
“我要走了,媽媽。”
赫爾墨斯難得溫情地擁抱了一下邁亞,擡起頭來又是平常一般對一切都仿佛漫不經心的笑嘻嘻。
“希望三相女神赫卡忒這次也依然保佑祂的學徒。”
*
阿波羅皺起了眉頭。
祂又檢查了一遍銀光閃爍的琴弦,但這一次确實沒有任何問題。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祂的裡拉琴方才确實發出了錯誤的音調,令整篇樂章都變了味道。
音樂之神阿波羅确信自己的彈奏沒有問題,那出問題的就必然隻能是這把出自赫爾墨斯之手的裡拉琴了。
雖然不知道原因,但這把裡拉方才确實不明原因地音色喑啞了一瞬。
是誰有了麻煩?是赫爾墨斯?還是……澤費羅斯?
“尊敬的光明神,您的長弓和箭袋都已經擦幹淨了。”門外陌生甯芙的聲音婉轉清亮,并不是祂熟悉的侍女。
“嗯。放着吧。”阿波羅随口應承着,即便那個甯芙擁有美妙的聲音,沒有過多在意。想要依附光明神的甯芙仙女數不勝數,不過是又有了新的随從。
“是阿爾忒彌斯女神讓我來的。”那個甯芙嗓音放得更細了些,微微帶了些顫,“……女神說,祂不留我這樣的侍女。”
“你……”阿波羅剛想呵斥,突然才明白過來這個甯芙是什麼意思,壓下不耐說道,“去吧,到缪斯居住的赫利孔山去,跟着她們一同學習奏唱頌詩和書寫文字,為文藝的誕生服務。”
狩獵女神阿爾忒彌斯是守貞的處女神,若是在阿芙洛狄忒和厄洛斯作怪下對男人産生情.欲,或是被些不檢點的神族欺淩,那就不能再留在阿爾忒彌斯的神域跟随女神狩獵的隊伍。
“是。”甯芙小聲應了,半晌沒有了動靜。
阿波羅以為她已經離開了,剛準備拿起裡拉再次嘗試,卻聽見赤足踏在地面的腳步随着首飾環佩相擊的清脆響聲緩緩走來。
阿波羅驚愕地擡起頭,正對上甯芙面紗上露出的水藍色眼睛。甯芙卻不似方才在門外時的拘謹膽怯,她的身軀柔韌得不可思議,盈盈下拜時幾乎能伏到地上,阿波羅甚至都能瞥見她金色長發間的小小發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