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澄奕第二天起了個大早,特地找了家洗衣店。
老闆罵罵咧咧,嘴裡還叼着牙刷,泡沫糊在嘴邊,聲音含混不清“洗不了,這料子我這兒洗不了,你得到市中心的高檔洗衣店去,不過那就貴了。”
許澄奕嗫嚅着“得大概多少錢。”
他即便心裡有準備但聽到那個數字時還是倒吸了一口涼氣。
再想想,也對。
能去凱悅的自然是不差錢的。
許澄奕将襯衣重新折好,趕着去了老城區的一家醫院。
病房的牆壁塗了半截綠漆,上面還有着道道劃痕和陳年污垢,氣氛有些壓抑。
董旭的母親松散着頭發,眼窩下是深深的凹陷和陰影,想來也是很久沒有合眼。
她看見許澄奕,沖他點點頭,彎腰提起床邊的鐵皮暖壺,顫顫巍巍出了病房。
許澄奕坐在床邊,将多餘的東西放在病床旁的櫃子上,從塑料袋裡挑了顆紅裡帶青的蘋果,用小刀慢慢削皮。
董旭還是老樣子,眼睛盯着天花闆,死死地盯着,仿佛要盯穿,不說一句話,直挺挺地躺在那兒,某種程度上像死了一樣。
許澄奕用小刀削了一小塊蘋果下來,遞到他嘴邊,躺在床上的人沒有張嘴。
許澄奕見狀也沒有多說,将削好的蘋果擱在櫃子上,沉默着從自己的雙肩包裡掏出個厚信封,牛皮紙包裹四四方方的實物,沉甸甸的,像一塊兒磚。
他抓在手上,良久終于開口
“這是領班讓我帶過來的,除了賠償還有額外兩個月的工資。”
董旭的眼珠也不帶轉一下,一聲嗤笑從鼻腔後側發出,聲音像是裹了沙礫。
許澄奕擡手将躺在床上的人臉上的淚痕擦掉,卻也無可奈何。
此前他和董旭也不算太熟,勉強約個夜宵。
那天董旭神神秘秘叫他一起去凱悅的頂層送酒,許澄奕不想去,領班很早前就說過,人員安排是有規定的,頂層的包間不在他們服務的範圍。
倒是董旭不以為然“你傻呀,知道為啥不讓我們上去嗎,那一層的客人身份都不一般,阿東前天就倒了個酒,你知道他拿了多少小費嗎?”
董旭壓低了聲音,左右看了看,沖許澄奕比了個手勢。
頂得上他們将近一年的工資。
許澄奕驚訝但也不願意同他上去,董旭恨鐵不成剛,自己找了個空擋跟人溜上去。
後來,許澄奕快下班的時候才聽到更衣間有人竊竊私語,說是頂層出事了。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董旭。
那天除了領班,經理也來了,甚至還有從不曾露面的老闆聽說也來了。領班把人召集起來劈頭蓋臉訓了一通,說是一句都不讓往外傳。
剩下的消息就暗地裡在他們之間悄悄擴散,和董旭一道兒去的那個員工也吓得不輕......
護士照舊巡房給董旭的傷口進行了清洗,更換紗布。皮肉傷快好了,但别的地方怕是難了。
許澄奕也做不了什麼,把錢擱在櫃子上,又自己掏了一百塊添進去,與之相比,連九牛一毛都算不上。
餘下的幾天,他連着逛了海城大半個商城,想看看能不能找個和那襯衣類似的。許澄奕想着至少得買件新的還回去。
老闆把衣服拿到許澄奕跟前比劃。肉眼上他看不出差别。
下意識想上手摸摸卻被呵斥住“這襯衣可不便宜,也不好清洗,你要是沒決定要可别摸。”
許澄奕猶豫着又問了一遍“是一摸一樣的嗎?”
老闆的眼睛滴溜溜轉着,心道這是個不識貨的人,随即放下心來,信口開河
“肯定啊,這衣服可是限量款,我店裡就進了那麼幾件兒,你不要有的是别人要。”
“我要,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打個折?”
許澄奕攥着手裡的銀行卡,裡面是他上一個月打工攢的學費。
“打不了一點,一分錢一分貨,少了我連成本都拿不回來。”
最終,許澄奕一咬牙,刷掉四位數,買下那件襯衣。
他将衣服小心包好,按照名片上的地址找過去。
第二次見面隔了很久,久到姚昕都已經要忘記這件事。
家裡從商,版圖很大,但姚昕偏偏喜歡挑他們沒涉獵的地方。
因為好玩,況且她是個倔驢。
别人覺得拿不下的,姚昕非得吃幹抹淨,東西是,人也是。
桑卓說許澄奕在前台時,姚昕差點沒想起來,還是桑卓提醒了才記起。
“是上次在凱悅的那個侍應生。”
“哦。”姚昕找人把少年帶了上來,讓他先去會客室坐一坐。
又把心思投入到接下來要開的會上,公司要拿下當紅女星下個季度的合約,她根本無暇抽身。
許澄奕就坐在裡面,看着辦公室外形形色色,來去匆匆的人影,從上午一直等到傍晚。
姚昕開完會才想起來還有這麼個人。
等她到會客室時,發現少年睡着了。
雙手環着袋子抱在在胸前,坐在沙發上,腦袋一下一下點着,倒是睡得安穩。
但實際上許澄奕睡覺很輕,姚昕剛剛坐下,他已經感知到睜開睡意惺忪的眼睛。
“姚小姐。”
“我叫姚昕。”
許澄奕愣了一下,又想起此行的目的,把手裡的袋子遞過去。
“這是衣服。”
姚昕笑着接過那袋子,揪起那襯衣摸了下,微微蹙了下眉。
許澄奕沒有看到姚昕那轉瞬即逝的表情,開口道“原本那件洗不幹淨了,我買了一件新的。”
“有心了。”姚昕笑着回應。
實則她第一下摸着那衣服就知道不是原本那件,料子極其粗糙,走線也比不上,是件仿品。
最主要那件衣服是國外某個小衆設計師的私人定制,國内并沒有貨源。
不過無所謂,姚昕也懶得計較,回頭扔掉就成,犯不上不高興。
“那,我先走了。”
“等一下,你要去凱悅我找人送你?”
許澄奕搖搖頭“今天不去,我今天休班。”
聞言,姚昕點頭若有所思“那等一下我請你吃飯,算是表達讓你等這麼久的愧疚。”
“我……”許澄奕下意識要拒絕。
姚昕起身,不等對方反駁說道“我幫了你兩次,如今缺一個吃飯的人,這點忙也不願意幫嗎?”
許澄奕自知無法拒絕。
在路上他心底有些害怕姚昕會帶他去吃西餐之類從沒吃過的店,甚至悄悄趁她沒注意時搜了搜西餐禮儀。
但姚昕選了家中餐館,不大不小,好在環境怡人。
她捧着菜單點了幾道,又遞給少年。
許澄奕擺擺手,臉上帶着幾分腼腆
“這幾道正好也是我愛吃的。”
“哦”姚昕挑眉“看來我們很有緣分。”
等菜的間隙,許澄奕忍不住觀察四周的環境,再回頭就看見姚昕坐在對面,眉眼彎彎看着他。
“你是不是瘦了?”
突如其來的關心,他有些驚喜和無措,擡手抓了把後腦勺的頭發,避開女人的目光
“沒有,沒有吧。”
“瘦了”姚昕斬釘截鐵道“看來凱悅挺忙的。”
這純粹是姚昕的瞎話,那天結束她找人查了查面前人的信息。
知道他大多數時間都需要打工,随口胡謅一句關心,容易讓對方卸下防備。
飯菜上桌,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天。
“我發現你睡覺很輕啊,剛剛再公司我動作明明很輕結果一坐下你就醒了。”
“是,因為之前長時間有起夜的習慣養成了。”
“學習或者工作壓力大?”
“不是,是家裡老人身體不好,所以需要格外關注下。”
姚昕點點頭,轉移了話題。
“看你年紀不大,應該在上大學,說不定我們還可能是校友呢。”
“我還沒上,剛被譽大的計算機系錄取,你.....姐姐也是譽大的嗎?”
姚昕搖搖頭“不是,看來在這事上我們不太有緣分。”
許澄奕不知不覺間說了很多,他有些意外,可是發覺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是他主動開口說的。
和姚昕聊天并沒有任何負擔,相反很輕松愉快。
他以為是兩人脾性相投。
事實上許澄奕根本沒有察覺無形之中他被姚昕引導着說了很多。
姚昕很擅長推心置腹,也許對方還有所防備但是一言一語的來往之中,她很快就能破獲對方的防線。
這點就連她外公都自愧不如。
就比如她明明是在國外讀的大學,偏偏要借個校友的話題讓許澄奕主動說出自己的學校和專業。
又或者她今天點的菜其實都是他愛吃的,借着這樣的手段拉近距離而已。
“我忽然想起來我有朋友開的互聯網公司,最近有招實習生,回頭我問問他你感興趣可以去,也算積累經驗。”說着姚昕打開二維碼名片推到少年面前。
見對方還猶豫,繼續說道“放心,我不做買賣人口的行當。”
如此說了,還要推拒倒顯得忸怩。
許澄奕掃了二維碼将手機還回去。
看着通訊錄彈出的紅點,姚昕心裡輕笑。
她從不主動掃别人,即便是她想加對方的微信。
通過不通過的權限攥在手裡,姚昕最喜歡掌握主動權。
許澄奕将微信備注成姚小姐。
出了店門需要橫跨一條馬路才能到停車位。
這裡人流量大,再加上午飯時間大多行色匆匆。
一輛接着一輛的車駛過,可偏巧紅綠燈也壞了,隻能勉強瞧準時機從間隙跑過。
姚昕站在距離許澄奕一拳左右的位置,這個距離剛剛好。
不會過分親昵讓人不适,也恰到好處。
許澄奕向左張望着,姚昕餘光看到了右邊即将開來的汽車。
她沒有下提醒對方,反而是少年踏出一步時才做出動作。
“小心。”
姚昕手撫上少年的胳膊,稍用力将人帶了回來。
許澄奕側着身子,臉上閃過一絲驚慌,猝不及防,全部的注意力便掉進女人的眼睛裡。
車子幾乎貼着許澄奕被風撩起的衣角擦過,車水馬龍中許澄奕發覺居然清晰地聽到自己的心跳頻率。
比平時要快。
“這裡車流量大,得小心些。”
姚昕将人拽回來就很快松開手,沒有絲毫停留。
“謝謝。”
兩人緊趕慢趕過了馬路,并肩而行。
風撩起的香水味往鼻尖竄,但是許澄奕覺得意外的好聞。
姑姑和堂姐也喜歡噴香水。
隻是記憶中那味道非常刺鼻,聞多了胃裡甚至會翻江倒海。
所以他不喜歡香水的味道,但姚昕身上的太獨特,甚至會有讓人想湊上去的沖動。
許澄奕發現自己走神的時候,姚昕正溫柔地看着他,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聽到了嗎?”
女人的眼睛就像是月色籠罩下的一泓泉水,坦白說,許澄奕長這麼大第一次見這麼好看的眼睛。
“抱歉,剛剛走神了。”
“沒事,姐姐是說臨時接到公司有事,不能送你回家了。”
末了又補上一句“弟弟。”
“弟弟?”
“對啊”姚昕一點沒避諱自己的年齡“我25,比你大很多,所以叫弟弟沒問題啊。”
25嗎?許澄奕有些驚訝,她比想象中要大一些,但是一點都不像。
“沒關系,正好我家離得不遠,走路就回去了。”
“好。”
兩人告了别,姚昕駕車經過少年,打了聲喇叭,許澄奕揮手告别。
許澄奕目送着車子拐彎,轉身往回走。
姚昕駛入右側車道找了個位置停下,将遮光闆放下。
鏡子裡露出女人精美的五官和柔和的笑容。
姚昕看着看着,臉上的笑意不斷放大,到最後咧嘴露出最真實的狀态。
她将披在肩上柔順的頭發順手盤起,抽了兩張紙巾将唇上的杏粉色口紅擦掉。
在包裡挑挑揀揀,對着鏡子勾出一張紅唇。
姚昕抿了抿唇,十分滿意這個妝容。
張揚明豔這才是她。
溫柔系妝容不過是僞裝罷了,許澄奕童年缺愛,對于帶有母性光輝的女性角色自然抗拒不了。
姚昕将口紅扔回包裡,又回想着許澄奕剛剛的表現,心裡非常滿意。
今天相處的所有細節都是姚昕的刻意為之。
無論是過馬路的故意拉扯還是耳根後的香水,不過是讓獵物掉入陷阱的步步引誘。
姚昕知道她那個情況下的觸碰不會讓少年反感,胳膊肘的位置巧妙拉近關系又不至于顯得唐突。
包括差點被車撞的下意識回頭,姚昕基本可以确定那一瞬間許澄奕滿腦子都是她。
吊橋效應會增加對人的好感程度,這是老天也在幫她。
姚昕随手翻了翻通訊錄,撥通一個号碼
“不是說喝酒嗎?哪兒呢?”
“行,馬上到。”
車子重新發動,迅速混迹于車流中不見蹤影。
後來,因為姚昕的蓄意接近,時不時的邀約。
許澄奕某種程度上成了姚昕的飯搭子,有時候他會搭乘好久的公車或地鐵,到姚昕辦公樓底下等着陪她吃飯。
許澄奕很喜歡和姚昕一起坐在餐桌上,她什麼都能聊,電影,文學,美食,旅行.......
他會咬着筷子聽她說話等到對方提醒才反應過來低頭扒拉兩口飯,腦海裡卻回想着姚昕剛剛說的話。
她有頭腦,有條理,對于任何事情有自己獨特的見解,透過她的眼睛,說出口的話,許澄奕能夠窺探到别樣的風景。
山川河流,風土人情,他不曾了解的東西,姚昕都親口告訴他。
在很漫長的一段時間,許澄奕覺得自己每天像行屍走肉,隻是按部就班打工吃飯睡覺,别的一切都讓他提不起興趣 。
和姚昕短暫的飯桌閑談某種意義上成了他人生中獨特的色彩。
董旭和他母親離開海城那天,許澄奕去送了他們。
44個小時的綠皮火車一路上的吃食準備都需要耗費心思。
董旭的母親特地拿棉被拆開重新打成了軟墊子放在靠坐上,這樣他坐着傷口不會疼。
董旭和許澄奕站在車站外,他身體好了很多,就是精神頭不算太好,整個人像霜凍時節被打壞的麥稈,病怏怏的。
兩個人擡頭看着海城的天,灰蒙蒙的,像是老式膠片電影中的場景。
快走的時候,許澄奕目送着年邁的母親攙着董旭一腳深一腳淺地離開,突然,董旭猛地回過頭來,看着許澄奕。
許澄奕以為他是落了什麼,疾步上前,就聽到這麼一句
“别去凱悅了,離那兒的人遠一些吧,不是咱們能招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