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時候白棘并感知不到他有什麼激烈的情緒,他始終是那樣如一潭平靜的水,很難從任何表現上看出他的想法。
有的時候,他似乎想要做出一些屬于”人類“的行為,但那些可被輕易感知的行為都更像是笨拙的模仿,事實上那确實隻是基于他的程序而做出的模仿反應,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情感。
但在極少一些稍縱即逝的時刻裡,白棘曾細心地捕捉到他的情緒波動,似乎比起人類所定義的“愛”來說,這些是還要更重的情緒。
就像是……機器本身就是注重秩序的,而當機器将你編入了他的程序,你就成了他本身的一部分。你對他而言,就成了一件合理的事,他不需要有什麼排異反應,因為你就是他程序的一部分。
就像現在,兩個人坐在這裡,白棘并未感覺有什麼不适,他在或不在,都不像有另一個人存在身邊,或許對于編号011也是同樣,他們都是對于自身之外的一切極度排異的人,但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們也都同樣将對方編入了自己生命的程序。
她并未催促編号011說些什麼,隻将身體又躺下一些,将衣服上連着的帽子戴在頭上,讓荒原上冰冷的風不那麼直直地刮在臉上。
似乎過了許久,白棘才聽到編号011的聲音,依然是波瀾不驚地,在峽灣若有似無的冷風中顯得并不太真實。
“我記得,在我決定傳輸到這個位面時,你曾問過我類似的問題。
從那一刻開始,我經曆的所有将不再被同步到主機,也不能再無限次替換身體,隻要有一次死亡,我就會真正消亡,同時我也将作為一個獨立的意識而存在。
事實上,那時我的計算并不能顯示出兩種選擇哪種更“正确“,直到後來……比如現在,似乎我的計算結果,已經有了更明顯的傾向。”
編号011将臉轉向白棘,他離她很近,白棘覺得自己又感受到那種如暗流般隐在水下的情緒波動,她微微一怔,轉頭剛好撞到編号011看不清情緒的眼神裡。
“我終于能夠用‘我’的身份來與你對話,與你共處,這很好,不是麼?”
他的聲音很輕,似乎這是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死亡、湮滅、終結,這些對于人類來說,終其一生都在竭盡全力避免的結局,對于他而言,卻好像隻是一件必然的事。
或許人類的生命太過短暫,或許他們的一生總要考慮許多,而忽略掉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想要過的人生,也正因如此,他們在死亡将至時才總是遺憾的、不甘的。
又有多少人能夠慨然迎接終結的時刻呢?
若一個人被賦予了夢寐以求的永恒生命,卻被永遠困在凝滞之中,那麼即使是獲得了永生,是否也沒有任何意義。
她不知道,她隻知那永生的先知唯一渴求便是死亡,而理論上最接近于永生的矽基生命體所求也不過是自由意志。
這或許是這世間最有趣的矛盾。
“不要讓你的枷鎖成為永恒,要沖破那囚籠,要問,要不斷追問,直到,找到真相。”
白棘想起西比爾最後的話,她未曾理解這句話,卻仿佛某種警告一般,時不時出現在她的意識之中。
月光下編号011眼神裡多了些情緒,他想起一開始自己決定來到這個位面的那一刻。
當時他似乎感覺自己體内的程序中,自主生成了某種陌生的情緒,而從那時候開始,他便不再以“我們”來自稱,而是不自覺地改成了“我”。
也正是由于察覺了他的這種情緒,共享意識的矽基生命體經過考量,決定讓他斷開與主機的連接,而來到這裡完成調查主神意識的事。
如今最開始那一縷幼苗般的情緒在他心裡肆意生長,如腫瘤一般附着在他機體之中,腐蝕着他作為機器的部分,而那些被蠶食掉的理智的位置,卻被這腫瘤一般的名叫情感的東西逐漸取代。
他想要對白棘說些什麼,又覺得那是不太重要的事,最終隻是搖搖頭,轉身看向遠處的小屋,輕輕地說着:
“夜色已深,該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