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今,她行蹤不明,生死不知,又令他懸望擔憂。
明日,是她的生辰,她若活着,又會如何為自己慶生呢?
一夜風雪過後,天雖放晴,寒風卻刺骨地冷。
一早,盧氏院裡的照哥兒便跑來淨荷堂找到魏子然,奶聲奶氣地同他說:“三哥哥讓我找大哥哥去迎風閣裡玩雪人、種豆子。”
魏子然沒有興緻,懶懶地說:“去找你二哥哥吧。”
魏子照道:“我找了,二哥哥要看書,不願去。大哥哥真不去啊?三哥哥昨兒撿到了好東西,姨娘說可以種在土裡,可我們都不知道怎麼種,大哥哥去教教我們吧?”
魏子然本就喜愛這位粉嫩嫩、肉嘟嘟的哥兒,又因當初上房掏燕子窩便是為他,對他更是懷着一股莫名的喜歡,哪裡經得住這小哥兒這般奶聲奶氣地求人?
他想,魏子煦定然是知曉他的軟肋,才讓魏子照來請人的。
他随魏子照去到迎風閣時,庭中已滾成了好幾團雪球,皆是魏子煦與庭中小厮兒的傑作。
而魏子煦見魏子照果真請來了這尊大佛,便興沖沖地跑上前,說:“我想到一個好玩又有趣的把戲,大哥哥定然沒玩過!”
說着,他便拉過魏子然的手,将人帶到空曠處,指着雪地裡的鍋爐柴禾,說:“雪地裡炸米花,大哥哥要玩麼?”
魏子然道:“這得自己生火吧?太危險了!”
魏子煦道:“我不是第一次炸了,沒事的。”
魏子然仍覺着不可靠,但又有幾分意動,便去後廚請了一名廚子來幫忙。
火生起來了,油也下了鍋,待鍋裡的油漸漸翻出小泡沫來,魏子煦便将早已蒸熟晾曬好的糯米倒進了油鍋裡。
隔着鍋蓋,魏子然就能聽見裡頭噼噼啪啪的聲響,頓覺趣味橫生,便道:“下一鍋換我試一試——這樣炸出來可以直接吃麼?”
“可以!”魏子照興奮地接了口,“蘸了糖絲會更好吃!”
那廚子卻道:“幾位哥兒若不嫌麻煩,想吃甜的,等會兒,我便弄些糖在鍋裡化開,再将炸出來的米花炒一炒,做成糖球給你們嘗嘗。”
衆人自然沒有異議。
在銀裝素裹的庭院裡,随意支一口鍋,炒出甜絲絲的米花球,是魏子然從未經曆過的。他覺得不虛此行。
他不想讓魏書婷與映紅也錯過這樣新鮮有趣的東西,便又讓魏子照去淨荷堂将這兩人也請來。
魏顯昭與楊連枝聽說這些孩子在庭院裡生火取樂,唯恐是胡鬧,便急急跑來觀看。兩人本是來勸阻的,看這情景,倒讓兩人想起了當年野外生火烤栗子的往事;不但未加阻止,反倒讓後廚再送幾隻爐子來,邀薛氏與盧氏也一道過來應個景。
魏顯昭近日來心情順暢,見家裡孩子皆在身邊,便說:“論起聰明機敏,煦哥兒不輸上頭的兩個哥哥,若是能将這份機巧用在讀書上,将來定然大有作為!”
他招了魏子煦上前,和藹可親地問:“明年送你去書院給你大哥哥和二哥哥做個學伴,好麼?”
魏子煦聽到要讀書便頭疼,皺着眉頭說:“我不進書院讀書,我還沒玩夠呢!”
魏顯昭道:“讀書才有出路,不讀書哪有個人樣!你昨日過了八歲生辰,已經九歲了,同你一般大的,人家詩詞文章都能寫能背了,你卻仍像個無知無識的小娃娃,隻顧着玩耍,将來是要被人笑話的!”
魏子煦卻聽不懂這些,隻要想到成日裡要抱着書本啃,便覺生無可戀。
他堅持不進書院念書,魏顯昭也不強求,卻是對盧氏說了一句:“改日為他請個西席先生在家裡教他,你的那些琴啊譜啊,閑時供他玩玩便可,不可讓他沉迷進去,喪了志氣。”
盧氏誠惶誠恐地應道:“妾身謹記。”
魏子煦滿心不悅,但盧氏總是背地裡向他使眼色,他縱使有苦也隻得默默咽下。
他雖年幼,卻早已知曉在衆多兄弟姊妹裡,他的身份地位是無法同家裡的大哥哥、大姊姊相比的,便是同薛氏院裡的幾位哥兒、姐兒也無法相比。
隻因,他的生母盧氏并非良家女子,隻是西湖邊上的一名歌女而已。
思及此,對今日這場聚會,他頓時失了興緻,借口累了,便要回海棠苑歇息。
魏顯昭也不留他,任他去了。
然,方出迎風閣,魏子然便追了出來,将他扯到一角,問他:“子照說你要種豆子,豆子呢?”
魏子煦已是喪失了興緻,從袖中摸出一隻小錦袋便丢給了他:“這是我昨日在這兒的花盆裡撿到的幾顆紅豆,姨娘說豆子還沒壞,可以種下。你要種的話,便送給你好了。”
說完,他便垂頭喪氣地離開了迎風閣。
而魏子然一聽是在花盆裡撿到的紅豆,便對這錦袋裡的紅豆抱了幾分希望。
他認真數了數袋裡的紅豆,隻有十二顆,卻顆顆飽滿圓潤,鮮紅欲滴,像是那人濃烈似血的思念。
他喚了映紅出來,将錦袋裡的豆子呈給她看:“是你扔掉的那些紅豆麼?”
映紅仔細看了看,并不十分肯定:“我并未細看細數那些豆子——你在哪裡找到的?”
魏子然故意不說,心中已确定這便是南屏送給自己的紅豆,歡歡喜喜地回了淨荷堂。
他将這些紅豆重新放入那隻藍印花布香囊裡,又往裡頭加了香料,貼身攜帶。
夜裡,他把玩着香囊時,蓦然發現這隻香囊是夾層的。疑惑之餘,他便自個兒找來剪刀,小心翼翼地将夾層裡的線腳慢慢拆開,卻發現裡面藏着一張詩稿。
紙張分明被人揉搓過,皺巴巴的,并不平整。
他一點點展開、鋪平,那上面赫然是她清秀工整的筆迹,寫着:
蓬門荜戶,雨濕苔痕。
銀繩雷鞭,引君來庭。
昔我垂髫,君始龀齒。
時在清冬,霜雪積窗。
君心似雪,素心慊慊。
恍然一别,經年不往。
今我陋戶,階前雨下。
幸聞清音,頓纾我懷。
萬曆丁巳年①夏錢塘南屏于桃花巷某宅
魏子然癡了,呆了,在心裡一遍又一遍默誦着這首短詩,眼裡不由湧出了兩行喜悅感動的熱淚。
“她是有心的……”他喃喃自語,“她不曾厭惡我……她是有心的!”
他懊惱自己不能早點明白她的心思,不曾設身處地地考慮過她的處境,竟就這樣将她抛舍了,讓她在這人世間流離失所。
這一刻,他不得不重新思考,南家究竟如何對她了,竟逼得她連夜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