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蒼白修長的手撿起黑漆螺钿畫筒,将畫筒蓋上,遠處一道流光飒然折返,那禍鬥竟直接消失在畫卷裡。
身着紫袍的書生緩緩從亂葬崗走出來,他右眼露出森森白骨,手裡攥着垂落的鎖鍊,拴着一串面色茫然的魂魄。
正是鬼界初遇的拘魂使!柳折清眯眼,他本以為此鬼早已葬身饕餮口中,沒想到居然讓他活着跑出來了,此番恐怕正好碰到他來人間拘魂。
“小生無聊在這亂葬崗養了幾隻寵物,沒想到今日還派上用場了。”紫袍書生啧啧輕歎,将一塊半腐爛的肉塊抛到半空,土包後面又高高躍出一條黑狗迅猛地咬住腐肉,嗷嗚一口咽下,然後半俯着身子朝紫袍書生發出低沉的咆哮。
“叫什麼?等會有你吃的。”紫袍書生将黑狗不耐煩地踢開,然後走到動彈不得的柳折清面前,他本有些忌憚柳折清手中的畫筒,可這玩意兒如今到了自己手上,還有什麼好怕的?
“你說好笑不好笑,咱們在鬼界,你占了優勢,怎麼到了人間,反倒是小生撿了便宜?”紫袍書生手中的鎖鍊如蛇一般蜿蜒爬向柳折清,繞着柳折清的脖頸繞了三圈,他扯動鎖鍊一端,便看到對方悶哼一聲,身形輕微晃動,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柳折清一時不察,失了畫筒還被拴住了脖頸,如今隻能施展些嘴上功夫:“堂堂拘魂使靠着一隻人間的黑狗占便宜,也不嫌丢份,你家主人知道你在三山鎮偷傳瘟疫,奪人壽命嘛?”
“嚯,髒水可别往小生身上潑。”紫袍書生搖頭,舌尖一卷,吹出尖利的哨音,撕扯在柳折清身上的黑狗喉嚨發出興奮的嗬嗬聲,獠牙又深了幾分,柳折清疼的臉色發白,滾燙的鮮血洇濕了大半長袍。
紫袍書生鮮紅的舌頭舔了舔下唇,這才滿意地說道:“這些狗是小生的不錯,疫鬼可是瘟君豢養的,與我何幹?”
疫鬼,柳折清這才明白三山鎮瘟疫來頭,他一直沒有往這方向猜,正是因為疫鬼向來是無形無身,從來沒有聽說過與黑狗相似,恐怕有惡鬼将疫鬼收攏,刻意煉化成如此古怪模樣。
這東西此前隻有疫病爆發,伏屍過萬才會出現,如此聚集在亂葬崗隻可能是被人有意驅趕到此處,而與三山鎮有過節的鬼,柳折清挺直被鎖鍊拴住的脖頸,盯着紫袍書生神色,緩緩吐出一個名字:“澧水河伯玄淼。”
紫袍書生眼神一動,沒想到柳折清一句話推出真兇,不過他一個小小的拘魂使無意摻和玄淼的局,他甯願在亂葬崗養幾條小寵物打發時間,因此裝聽不懂似的掏掏耳朵,他可不想和柳折清閑扯,他有别的意圖。
“兄台還是操心下自己吧。那個射箭的小子沒跟來,倒是巧了,你們雖折了我一隻眼,毀了我的鎖鍊,可想想小生還從遇見如此神通,也算是開了眼。”紫袍書生語氣驚歎,他倒是真好奇這點畫為靈的手段。
柳折清雖然小命在别人手上攥着,但卻毫不收斂,眼似笑非笑掃過紫袍書生臉上空蕩蕩的那處,出言道:“開了眼?”
紫袍書生摸摸自己猙獰的右眼眶,那隻眼球獻祭過後,便化成一灘黑水,他想找個新的,偏還沒碰上喜歡的。
“兄台甚是無理,小生不喜歡。”他耷拉着眉眼,有幾分落第書生的愁苦,語氣陰柔禮貌,含義卻截然相反:“還請兄台教教我這異獸紋如何用,否則小生就隻能送你去見閻王了。”
“教你異獸紋?”柳折清嗤笑一聲:“你也配?”
“我與兄台相逢三次,兄台卻次次出言羞辱,小生情誼錯付,傷心得狠呐!”紫袍書生剩下的那隻眼睛神色漸漸冷下去,他又緩緩扯出一個瘆人的笑容:“不過小生實在不舍,必定慢慢送你下去。”
他扯着鎖鍊收緊往後猛得一扯,柳折清因為窒息臉色漲紅,猛得前撲,隻能用雙臂撐住上半身,可哪怕狼狽地趴伏在地上,也不肯低頭。
紫袍書生俯下身子,貼在柳折清耳邊道:“兄台,你看你現在是不是也像條狗?好好的人不當,偏要當條畜生,何苦呢?”
柳折清胸腔劇烈起伏,等眼前的黑色稍稍退去,他吭哧吭哧悶笑幾聲:“可惜,在下覺得跟個小卒搖尾乞憐,更像條狗。”
“好氣魄。”紫袍書生怒火中燒,他還治不了一個階下囚了!他擡腳将柳折清頭用力踩下去,又在地上碾了碾,聽到腳下壓抑的喘息,火氣稍減。
他舌尖吹出一段更肅殺的哨音,身後土包又有幾條黑狗應聲而來,紫袍書生陰恻恻地說道:“兄台,聽說過人彘嗎?”
——
人都說亂葬崗可怖,常有鬼哭嚎之聲,可今夜卻格外凄厲,其中又夾雜桀桀笑聲,似人似狗,滿山林鳥驚飛哀鳴。
元安心急如焚,可他兩眼什麼都看不到,不知道第幾次絆倒在地,蹭得滿身是泥,他惡狠狠地錘了下地面,到底發生了什麼?柳折清怎麼樣了?!
他咬緊牙關,深吸幾口氣,告訴自己一定要冷靜,偏頭仔細傾聽慘叫的聲音來源,從地上爬起來,朝那個方向趕去,竹竿幾乎隻能看到揮動的殘影。
“元安?”有一個聲音遲疑地從樹上傳來。
元安卻猛地擡頭,好似聽到救星:“王子淳?快!帶我去亂葬崗。”
王子淳輕巧地跳下樹,他還是綠衣少年郎模樣,面容雖瘦削些卻更顯堅韌,他那日失血過多昏倒在山野中,等醒過來就發現自己躺在一座山洞,身上蓋着一件女子缃色外衣,身邊堆着野果,還有一隻架在火堆上的野兔。
他本以為救命恩人隻是出去了會,可誰料那女子再也沒有出現過,他靠着留下的東西撐過了最初的兩日,竟漸漸也能活蹦亂跳,亂葬崗上人少,最适合躲藏,因此也就在這附近遊蕩。
今日他被那凄厲的聲音吵醒,誰料卻看到了元安。他知道元安是在王府瞎的眼睛,心中本來就存有愧疚,見元安心急失了方寸,他沒有追問原由,而是攙住元安:“好,你跟我來!”
元安卻避開他攙扶,隻說:“你在前面引路,隻需快,無需管我,我跟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