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北書院的一天從雞鳴時開始,學生若家中無事,便被特許住在東西廂房内,好免了上下學來回路途的奔波。
“單公子,你弄錯了,農學的書籍是放在丁列書架。”朗新月将單伯文錯放的書拿下來,在隔壁的木架上放好。
“以後便交給我吧,若我在外面刷洗,便直接放那邊的桌子上,我會收好的。”
單伯文撓撓頭,赧顔一笑:“新月你記憶力真好,我粗手粗腳,以後要多麻煩你。”
“我是來這裡做工的,哪有什麼麻煩不麻煩。”朗新月斂眸,從懷裡掏出一疊草紙:“若有空閑,可否幫我看看這個?”
單伯文接過定睛一瞧,密密麻麻的小字,竟是系老師昨日課後帶他們一起做的‘小實驗’,朗新月人在屋外,隻是聽過一遍,便記得八九不離十,真是很厲害啊!
“這裡有些不對,從這一步就要往裡頭開始加鹽水,直到熱水沸騰,有淡黃色的微末為止。”他指出一處錯,耐心解釋。
朗新月在心中記下,“多謝單公子。”
“叫什麼公子。”單伯文怎麼聽怎麼别扭,“進了清北書院咱就是一家人!雖然沈老師名頭上沒收你,但你胸中有墨,筆下有才,先生一沒禁你去‘圖書館’,二來系老師也一視同仁教你,定是希望你與我們同進益的,若是不嫌,叫聲單兄我便應了。”
朗新月拱手:“……是,多謝單兄。”
單伯文和善摸了摸他的頭:“好了,那我就先走了。”
朗新月目送他離去後,他将草紙在桌上攤平整。
自從那日田間和沈公子相遇已有半月,來書院的日子便有半月,守了這一屋子的書,從第一日的恍如夢寐,到現在的麻木,也就是用了半月。
他不知道,世上竟還有這樣一個地方,萬金難求的孤本,懸壺濟世的良方,治國安邦的經典,如天上降下的甘霖般觸之可及,伸手可取。
這裡的老師更是奇怪,朗新月不是那等被流俗擾亂之人,便是出身就全身毛發皆白的嬰孩也見過。
但這金發金眸的小童還是将他吓了一跳,全因他上識天文下知地理。他雖自小有過目不忘之能,十裡八鄉都說他是天生的讀書種子,但這小童更是他生平僅見的神異,連一句話出自哪一本書的哪一頁哪一段都分毫不差,計數更是對答如流,竟完全不需要算籌一般,被幾個大一輪有餘的學生尊稱老師絲毫沒有違和。
更别提無數聞所未聞的,或隻在書院内部流傳的‘黑話’,随手制造出的小玩意兒,比如他恰好聽到的名為‘皂’的配方,他從未聽哥哥提起過高門裡有這樣的東西,拿出去都能賺個盆滿缽滿,換個錦繡前程。
他在這裡待得時間越久,就越是冀求,這裡的書籍供人取閱,這裡講學自由不拘年紀,這裡一片欣欣向榮,便是他這樣的仆役,都願意傾囊相授,未有偏私。
像方才的單姓學生,和他一般的貧農出身,手中握有這樣的無價秘方卻也不置一顧,朗新月為他有片刻升起的妄念而羞愧。先生賜金之恩,講學之恩,都是天大的恩德,他須得投桃報李,萬不可以怨報德,行不義之舉。
“大家都在嗎,有要緊事!”
朗新月沉思之際,綠松匆匆跑來。
見是沈公子身邊的人,朗新月忙幫着叫人,院内五人聞聲而出,綠松來不及多解釋,一股腦把人都領到馬車上,幸而雪骓拉車還算夠大,幾人挨着也能坐下。
綠松見院中隻剩下朗新月獨自立着,想了想道:“公子正好缺少人手,你也來吧。”
朗新月聞言擡眼,眸中有星子閃爍。
兩匹色如霜纨的雪骓拉着車駕向城外飛馳。
“沈先生是有什麼要緊事?系老師會在嗎,昨日布置的功課,我還有些不解處,還想請教呢。”在車上,單伯文笑着問。
“且先别想着功課了。”向來都是樂着張臉的綠松此時抿着嘴,面色嚴肅,“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我帶你們去看就清楚了。”
衆人知道有大事發聲,馬車一路駛到城外,天邊尚翻着抹魚肚白,喧雜吵鬧逐漸為人辨析。
“你、你們欺人太甚!竟然做這樣過分的事!”
“我們隻是逃荒,有不曾犯過什麼大罪,你不怕昧了良心嗎!”
沈清和也是剛到,他今日把官服換下,穿了件收腰窄袖的缁色長衣,黑發盡數束起,貼身的衣料來回活動更加爽利。
撥開圍攏哄鬧的人群,人群中坐在地上的是個粗布短褐的婦人,背上隆起一大塊,仔細一看是編草作繩,将一個全身耷拉的男人綁在背上,男人露在外頭的手臂發青,已然死了多時。
沈清和問旁人:“這是怎麼回事?”
師爺讪笑:“底下都是糙人,嘴上沒個把門的,昨夜又有人沒挨過去,他們便将焚化的事不小心說漏了。”
“大人,大人!”女人已經哭過一輪。她見人群為最中間走來的少年打開條路,踉跄膝行,抱住沈清和的衣角,“我丈夫是因我而死!您要燒就燒我吧,放過他吧大人!”
沈清和蹲下身,婦人頭發蓬亂,臉上髒污,能看得見的皮肉上都是淤青和發黑的傷痕,慘不忍睹。
其餘災民也是遠遠站着圍觀,如今他們的命被攥在别人手裡,隻能是敢怒不敢言。
“我燒了屍體,并不是怪罪折辱他,堆屍過久便會産生疫病,火化也是為了大家好。”
“不行的大人,毀了屍身,轉世時便投不了胎了做不成人了!我的兄弟孩子全死完了,屍體爛在郊外被野狗啃食,就隻剩我丈夫了,求求您,就讓他安詳的去吧!”婦人涕淚交零,長跪不起。
沈清和沉默不語。
師爺心說畢竟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還是優柔寡斷。開口道:“大人和她廢這些口舌作甚,我直接叫人把她拉走便是了。”
婦人聽到二人交談,口中爆出一陣尖銳的恸哭,昨日才吃了粥水恢複了些力氣,如今又要殆盡,眼中卻再流不出淚來。隻有見沈清和面善,她便一個勁背着屍體給面前少年磕頭,祈求留丈夫一個全屍。
沈清和沉默着,經受過教育的讀書人都無法接受火葬,遑論目不識丁的農人,他也知曉觀念并非一時能改變。對上沈清峰之流,尚能口若懸河逼得人就範的嘴,面對這手無縛雞之力的災民卻啞了火。
他們混在這流亡的隊伍裡,每天見識幾千幾百号死人倒在眼前,沿途路過州郡都被當災星一樣趕,如今上了京城,還是被不溫不火地晾在城外,施舍着吃口粥飯,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打發走。
家家有僵屍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門殚戶盡,或覆族而喪。
他們心裡想必也清楚,就算和師爺說的一般,強制把屍體帶走焚了,也無人會攔,無人敢攔。
郊外沒有高樓,隻有一片平闊的土地,遠方是矮矮的樹林,有一輪火球從那林子裡升起來,半途便被濃雲給遮住,夜的殘涼便散不盡。
耳邊還是婦人低低的哭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