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卻總覺在這張寡淡的臉上,看到絲不一樣的情緒。
再眨眼。
兩人都已遠去。
陌歸塵領着聞箋,就那麼堂而皇之地走進擺設宮宴的地方。
管弦絲竹聲不絕于耳,殿中歌姬悠悠吟唱,樂聲如美玉擊石,又如鳳凰鳴奏,亦如朝露墜落,卻無一人欣賞,衆人各懷心思。
一名甩着狐狸尾的赤狐男姬撥了撥琵琶弦,語氣酸酸的:“那便是尊主新納的男妾,不過如此嘛。”
旁邊的竹葉青扭扭腰肢,也是拈酸吃醋,忿忿道:“就是,聽說是個仙門人族,什麼正道修士,淨會幹些狐媚惑主的事來,真想把他那對專門勾引人的鼠耳割下來吃酒。”
“呸!下作貨色!”
兩人還在你一言我一語搬弄是非,忽然感受到視線,竹葉青驟然驚喜萬分。
“方才尊主是在看咱們?”
“好像是。”
蛇妖指尖撫上自己臉頰,笑得滿眼桃花:“莫非是被我們的美貌才藝吸引?那待會兒可要好生抓住機會。”
……
高座上,陌歸塵拉着聞箋一起坐在鎏金寶座,側着身子挨向自家師尊,嗅着那股略帶苦澀的栀子花香,低低囔了聲。
陌歸塵:“聞箋。”
聞箋避了避身子:“叫師尊。”
陌歸塵又沒骨頭似的往旁邊倒去:“聞箋哥哥。”
聞箋眉角輕跳:“你,給為師坐好。”
感知到聞箋曲着食指舉起手來,陌歸塵也不懼,挨了一下爆栗,繼續沒個正形,偷樂着趁機摸了一把自家師尊的眼尾。
昨夜,不得章法地與另一位師尊啃完,又被人刻意引導回柔情蜜意裡,那刻,他腦海裡浮現的,全是師尊的雙眸。
邪神固然能幻化萬物,可陌歸塵此刻卻無比清晰認知到一個事實
——聞箋看他的眼神,連聞箋自己也無法複刻。
案面擺放着盤青提。
陌歸塵情難自禁回憶起在落霞峰書房暗室看到的那些畫面。
師尊給他那副白骨喂剝過皮的青提,輕輕掰開他颔骨,青提從腹部骨縫掉出來,滾到地面。
望着滾在地的青提,師尊定住許久,而後挽出點笑,溫柔摸摸他頭骨:“不吃就不吃,怎麼打掉呢,多浪費。”
随後撿起,自己吃掉。
可這個人,分明最讨厭青提的澀味。
天寒地凍時,也會提着暖爐,單膝跪在寒玉棺旁,給他塞好幾個暖爐。
邊塞邊自言自語:“不可以,因為要名揚天下的大俠是不可以和師父同榻而眠的。”
有時也會打來盆水,低笑着數落:“怎麼弄得髒兮兮的,又鑽哪個丹爐火坑玩去了?”
然後慢條斯理給他擦手,細緻,溫柔,一寸一寸地擦。
偶爾還握着他手練字。
淡笑着調侃他:“字還是要學的,不然哪天被人賣了,還笑嘻嘻簽賣身契,傻樂着跟别人跑了,為師都不知去哪贖你。”
“好啦,寫完帶你去吃荷葉雞好不好?”
“當然,師父不騙人。”
……
所有的回憶裡,明明都是男女之情的開端,卻偏偏以師徒情收尾,為什麼對我的愛需要這麼藏着掖着!
這道坎,就這麼難跨麼?
陌歸塵第一次覺得,“發乎情,止乎禮,藏匿于心”這種深情隐忍話,真是可憎又可恨。
他低低歎息,又拾掇回那副放浪形骸模樣,當着聞箋的面摸台面的食物,卻是故意摸不着。
果不其然,聞箋了然十足,把果盤挪到他手邊。
陌歸塵又摸去别的地方,裝可憐:“看不到,師尊喂我。”
還順勢把腦袋枕下聞箋肩膀,卻是枕了個空。
那人十分不解風情避開,還大煞風景問:“你這話,不昧良心?”
“就是看不見。”
陌歸塵也不惱,轉手托腮往桌面一撐,銀發松松散散披落肩背,不飾一物,卻盡得風流:“至于良心?自打我說要納師尊為妾後,外界都在譴責我是欺師滅祖、忘恩負義的逆徒,是其心當誅的白眼狼,白眼狼有什麼良心呀。”
“為師知道,你是個好孩子。”
好孩子……?
陌歸塵無語得想笑,他舉起手裡的紅绫:“您老人家是老眼昏花麼?麻煩您睜大眼睛瞧瞧,您的好徒弟,把您給綁了啊!”
“連咬人都不疼。”
“嗯?”
陌歸塵愣了愣,似乎還沒反應過來,便又聽聞箋開口,嗓音淡淡的,混在樂聲中,顯得有些缥缈:“他隻是氣不過。”
驟然拔高音量的演奏聲淹沒了那話,陌歸塵沒聽清,問:“什麼不過?”
話音剛落,袖口忽而被人扯扯,他放出絲靈力探了探,一條蛇妖不知何時半跪半趴在他腿邊,正扭着水蛇腰獻媚敬酒,那嗓音掐得能滴出蜜水:“尊主,奴敬您。”
陌歸塵接過盛酒的金卮,也想起這條竹葉青先前那些話,便是一腳踩在對方肩膀:“你方才席間說什麼?”
竹葉青不明所以偷看陌歸塵,但見那張明豔的臉,眉目盡是化不開的笑意,卻莫名叫人遍體生寒,似覺風雨欲來。
下一瞬間,魔尊大人便高舉金杯,移到他腦袋上方,翻轉酒杯。
酒水傾倒而下。
嘩啦。
竹葉青被澆了個透心涼。
酒水全數落在他發頂,順着額頭沁進眼角,一時火辣無比。
“尊……尊主?”
那張俊美無俦的臉,神情破碎到極緻,咬着唇低泣,幾滴淚珠挂在臉龐,嬌柔媚惑極了,“是奴哪裡做得不夠好?”
殿中不少好男風之人,都為為這楚楚可憐模樣動容。
但他陌歸塵又不是斷袖,隻是鐘愛之人恰好是男子罷了。
便隻覺這人陰柔,還做作。
他腳尖輕輕一踢,直把這人踹出殿中,撞在石柱上,渾身骨骼都被震碎,連連吐出好幾口血。
聲音寡淡,卻盡是肅殺寒意不高不低,正好能傳遍每個角落:“本尊的後宮就這麼一人,妾,也是後。”
他丢了杯子,擦手:“再有犯上者,杖斃。”
這威也立完了,便沒必要耽擱師尊養傷,陌歸塵牽起紅绫,把聞箋帶回竹屋後,轉頭去了織室。
織室正在緊趕慢趕制作喜服,說來也是奇怪,尊主給了圖樣,吩咐趕制仙尊那套即可。
這大婚的喜袍隻做一套?
真叫人難捉摸啊!
陌歸塵自然不會與繡娘們解釋太多,他心滿意足看着快完工的喜服,交代明日送去給正主試,便原路返回,打算繼續去找那枚吊墜。
剛欲出長廊,猛然被拽回。
回廊盡頭,壁燈忽明忽滅,月色撒下片霜,隔着扇敞開的大門,不時能聽到行色匆匆的小厮的唾罵聲、偷懶相聚嚼舌根的婢女嬉鬧聲,還有巡邏守衛們整齊沉穩的腳步聲……
陌歸塵一把甩開雪影的手腕,忤逆犯上,冷嘲熱諷:“怎麼,人老腰不好,棺材闆睡得不舒服,又爬出來了?”
雪影含糊一笑,如潛伏夜色的鬼魅,再次欺身傾來,臂膀撐在門框,将陌歸塵困于門邊。
師徒兩人投在門檻後的影子越發交錯疊落。
相貼的影子,動作分明暧昧纏綿,橫亘在二人的氛圍卻又愈漸流淌出股詭異危險,劍拔弩張,似場蓄勢待發的惡戰。
雪影話音染着半分狎昵:“是呀,一日不見,如隔三秋,特地爬出來尋殿下一起探讨些東西。”
陌歸塵難得耐下性子,追問了句:“探讨什麼?”
“與殿下探讨下,為師這腰到底好不好?”
陌歸塵眉梢輕挑,不以為意,正欲轉身離開,便感覺到對方緩緩彎下腰,手臂穿過他腿側,單手撈起他。
叫他雙腳騰空,全身重力全落在自家師尊那條手臂,似坐在秋千架上。
那人又把他往牆邊壓去,連帶雙手手腕也十分有先見之明地反剪到頭頂。
陌歸塵剛仰起頭。
這位師尊已咬破舌尖,猝不及防的吻下來,堵住他未出口的話,血水旋即滲進唇齒,滑落咽喉。
酸酸甜甜的。
青提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