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念這名字。
所有的事情,首當其沖的固然是他,可細想之下,牽連的不都是聞箋麼?難道過往種種,皆是沖着聞箋來的?
對面人卻反駁:“你聞青栀本就大逆不道,性情乖張,還修煉邪術,堕落成魔,你居心叵測,少用這些說辭來蒙騙他人。”
“再且,你逼得我們師兄弟反目,不正中你下懷?更是方便你以下犯上将人擄回魔界。”
這下,陌歸塵真的是怒極反笑:“冥頑不靈。”
華雲舟也不遑多讓:“狼子野心!”
這片山頭,陸陸續續破土而出好些被剝掉皮囊的兇煞,衆人頭疼不已應戰。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山下又傳來陣陣騷動。
陌歸塵皺眉:“什麼動靜?”
華雲舟:“不好!是幹屍!”
他一轉頭,成群的幹屍已經沖上山頭,衆人已有些疲于應戰,愁得一籌莫展。
便眼睜睜目睹,兇煞與幹屍融合為一體。
“合……合體了?”
“師尊!這可如何是好?”
“光是兇煞便——”
話未完,原地忽而騰起陣黑霧,“這……這又是何物?”
在場弟子哪見過今夜這般接二連三的場面,皆是被吓得怔愣,不少年幼膽小者更是小聲抽泣,不會死在這吧?
爹啊娘啊!
孩兒還不想死啊!
“師尊!掌門師尊!我還不想死嗚嗚嗚!”
華雲舟側眼,隻見個十三四歲的孩子蹲在地上哭泣,他恻隐之心微犯,将那孩子摟着懷裡:“别怕。”
那瞬間,他竟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陌歸塵。
陌歸塵自然也感受到華雲舟的視線,他無語“啧”了聲,“看我幹什麼?我說了與我無——”
那人打斷道:“你可有法子應對?”
陌歸塵話音戛然而止,與他不對付十幾年的師伯,竟破天換地向他服軟?
這世界大抵是瘋了。
他支吾了一下:“我……我試試吧。”
陌歸塵神色凝重,剛擡掌畫符,合體的兇煞與幹屍,竟連同黑霧一起消失了。
就這麼消失得無影無蹤。
再三确認後,衆人作鳥獸散。
*
陌歸塵神色恹恹回到魔界,直奔護法殿,如今擺在眼前最可疑之人,就是二竹弋。
陌歸塵到來時,二竹弋正在削柿子,見人到來,他端上切好的果塊:“殿下大駕光臨,我受寵若驚呀,這新切的柿子還挺清甜脆口,殿下可要一嘗?”
陌歸塵直接開門見山:“上任魔尊死灰複燃?”
“你是他的狗?”
二竹弋放下果盤:“殿下慣愛說笑,我當初極力擁護你上位,自然是您最忠誠的狗。”
“你覺得本尊會信?”
二竹弋雙指夾住距離咽喉半公分的劍尖,淡淡笑道:“我說,殿下何時能改改一言不合就動手的壞習慣?”
“我們好歹相伴十年,夙興夜寐,勞心費神為殿下分憂,竟換不來殿下另眼相看?”
“我真的很傷心。”
“難道隻有我死,方能換殿下一點信任?”
陌歸塵收了劍:“少在這使苦肉計。”
“殿下扪心自問,我做過什麼背叛你的事?”
陌歸塵啞然。
确實沒有,華雲舟誣陷他,還能拿出所謂“證據”,而自己就純屬是“口說無憑”,倒是比那老家夥還不光明磊落。
陌歸塵斜觑瞟人:“那你最好夾緊你的尾巴做人,仔細陰溝裡翻船。”
這些年渾渾噩噩度日,他其實蠻消極的,對生也不抱多大希望,不自尋短見是曾有人拿命相救,後來便是伏魔大戰,沒負隅頑抗,倘若能死在師尊手下,大抵也算是他這一生最好的結局罷。
然而,師尊卻沒取他性命。
加之各種事情接踵而來,紛紛擾擾的,甚至隐約牽連出當年真相,浮現出點不為人知的苗頭,讓他不得不着緊幾分。
如今細細回想,陌歸塵難免生疑,有那麼瞬間,他覺得冥冥之中,有無形的手,在推動他往既定的軌迹走去。
他腳下站的是别人鋪好的路,更為毛骨悚然的是——
乃至他所看到的世界,都是别人想讓他看到的。
真若如此……
那背後之人到底是誰?
而這一切的背後,和當年之事到底有沒有關聯?
如果有,那又是為什麼?
*
夜,萬籁俱寂。
陌歸塵随意挑了處建築,仰躺屋頂,思來想去半天,毫無頭緒輕歎聲。
他飛落地面,拾掇回往日的散漫不羁模樣,往書房走去。
書案還堆着淩亂的古籍。
大多數是醫術,偶有些奇聞雜談,他匆匆收拾,不慎掉下本,撿起,指腹剛好壓到兩個字。
邪神。
怎麼又是邪神?
真是陰魂不散,好奇心作祟,陌歸塵指腹慢慢往下移,繼續摸出些字來。
【邪神無心,得以無堅不摧,不老不死,不傷不滅】
陌歸塵輕笑,恍惚間,他想到曾經的一些畫面。
是幼年,他覺醒本體,聞箋哄他說每個人都會有小秘密。
那時的師尊,還與他交換了一個秘密,那人抓住他毛茸茸的爪子往自己心口摁,說:“這是師父的秘密。”
年幼的他,清楚感知到聞箋的小秘密是沒有心跳。
聞箋也沒有心。
這人固然強大,但他倒沒荒唐至此,将聞箋當成邪神,畢竟神又怎會屈居一個修仙門派。
微斂神思,他又繼續。
【邪神之心乃邪神命門,唯一可弑神之法是……】
是什麼?
指腹往下摸索大半頁。
都沒摸出半個字。
陌歸塵無語合上古籍,倒也沒再糾結,隻把這些書籍整整齊齊收好。
整理完書籍,他來到竹屋,聞箋已經歇下,安安靜靜躺在榻内,陌歸塵走過去,手指摸上師尊手腕,探了探脈搏。
依稀能診出這人的靈氣正緩緩恢複,陌歸塵心下也稍安然,疲憊感愈漸襲來,便就這麼趴在榻邊睡着了。
月光傾灑而進,霜華柔和覆落紅影,竹屋簾子被掀起,雪影迤迤然走進來,刺破指腹晃晃。
“小徒弟該進食了。”
聞箋端坐在榻邊,反手掀開衾被,露出軟蒲團上的小貓。
雪影落座到另一邊,反手将血珠抹到聞箋手背。
熟睡中的小貓聞到甜腥味,伸出舌頭舔了舔,貓舌有倒刺,舔起來,有點酥酥麻麻的刺癢感。
聞箋蹙眉,擡手變出把戒尺,就往雪影手心打了一下,那手頓時浮起道紅痕。
雪影:“嘶。”
雪影吃痛,卻反笑調侃:“你怎麼這麼變态?哪有人打自己的?”說着便要把徒弟攬進自己懷,卻又生生挨了一戒尺,被迫抽回手,不滿瞟人:“啧,你不讓我抱,自己也不願意抱,到底要如何?”
“認真喂。”
“我怎麼不認真?倒是你變态得很。”雪影聽着聞箋的話,意味不明瞟人,自顧自說話,“啊?你确實變态,把徒弟的廢骨藏得嚴嚴實實的,可不就是變态麼?”
“我可憐的小家夥……”
雪影食指一點,半空霎時變出道水鏡。
鏡中是師徒重逢那日,陌歸塵于秘境中破幻境的場景。
青年一掌轟碎眼前幻境,絲毫未有反噬,畫面被人刻意往他身後一拉。
正有道白影站在青年身後。
“咱們可憐的小徒弟,怎麼就不想想強行破幻境為何不會遭到反噬呢?因為他看到的,是師父的回憶。”
“啧啧啧……聞箋啊聞箋。”
雪影繼續操控水鏡,畫面一轉,幻境又在繼續,是以白衣仙人的視角構建的,他眼底下的白骨,顯然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孩,小孩嘟嘟囔囔喊“聞箋”。
脖子上還挂着串鈴铛。
滿山頭亂跑。
畫面繼續變幻。
白衣仙人打開空空如也的廂房,從死去的徒弟房中翻出一尊小靈藕,那是年幼的徒弟,磕磕絆絆煉制出來的靈藕。
小靈藕早已沒靈氣,俨然是副死藕,如同他那身死魂滅的徒弟。
白衣仙人給小靈藕渡靈氣。
第一次時。
小靈藕睜開眼睛,實力強悍,哪怕小小一隻,放到外面,也能橫掃一宗門派。
白衣仙人沉默。
第二次時。
小靈藕睜開眼睛,聰明機靈,慣會察言觀色,規規矩矩朝他行禮叩首。
白衣仙人沉默。
第三次、第四次……日升月落,無數個夜深人靜後。
小靈藕再度睜眼,歪着脖子打量眼前人半晌,眉歡眼笑,跌跌撞撞跑過去:“師尊。”
白衣仙人微怔,穩穩接住小靈藕,此後十年,無數個日夜,小靈藕都會因靈氣枯竭而死去,又因得渡靈而複活。
周而複始,生生不息。
水鏡之外,雪影望着聞箋帶走小靈藕,将其打扮得華貴漂亮,又教其讀書寫字,偶爾還給人念話本解悶,更是時常縱着小靈藕滿山頭亂跑。
他在看它,又似不是看它。
畫面一晃。
滿山頭亂跑的小靈藕身後不知何時多出個小孩,二者你追我趕,嬉笑打鬧。
“師尊。”
“師尊。”
……
兩道聲音來回變幻,又愈漸湮沒在鈴铛聲裡。
深冬季節,落霞峰的積雪堆出厚厚一層,一人一藕鼻尖凍得通紅,卻笑着彎身撿雪,搓成球互相扔雪球。
聞箋挽起件小披風。
走過去。
雪白的球團,倏地朝他這邊飛來,他淡笑側頭,慣性輕躲。
再回眸時。
整座峰頭空空如也。
茫茫天地,唯餘一片白,落得個皚皚幹淨。
……
水鏡畫面就此中斷。
雪影挑眉瞥人。
“聞箋,你還挺瘋的。”
聞箋沒理會雪影的嘲諷挑釁,他用靈線穿破軀體的手腕,靈線一頭虛虛搭在陌歸塵嘴角,血水順着靈線慢慢流淌,滴進徒弟口中。
“啧啧啧,君子端方呀。”
“可你越躲躲閃閃,越說明你心裡有鬼,為什麼就不敢承認呢?真是天塌下來,都有你聞箋的嘴頂着。”
見人不理他。
雪影聳肩,轉而盛情邀請道:“要不要摸摸小貓耳尖?他耳朵很敏感。”
聞箋冷眼瞥過去。
雪影無所謂道:“自己養大的,摸摸怎麼了?”
“不騙你,真的敏感。”
雪影說罷,取下一小圈細細的黑色藤蔓,卡上小貓耳朵,倏地,細圈被貓耳彈走,雪影含糊低笑:“是不是很敏感?”
而後意味不明看聞箋:“你想的是哪種敏感?”
“噢?”
雪影指尖輕壓唇部,擺出副恍然大悟的暧昧神情。
“其實你想的那種,也不是不行,兩師徒客氣什麼?你真的很會取名,咱們的小徒弟确像株青澀的花。”
“青栀,青澀的栀子花。”
“俗話說,肥水不流外人田,況且我們小尺玉金尊玉貴,外頭那些雜碎沒一個配得上他,還是得師父親自來方行。”
雪影指尖一勾,陌歸塵似被控制一般,突然動了動,嘴上說着夢話,手心恰好摁在聞箋心口處。
聞箋低頭。
徒弟掌心撫上他胸膛,以夢語的形式,道出曾說過的話:“聞箋哥哥,你這裡好燙啊。”
聞箋靈絲勒住徒弟中指,瞬間把罪魁禍首,那根可操控傀儡的黑線,從徒弟身子扯出,反手便是一掌。
雪影輕笑,輕松接住聞箋的攻擊,他低頭看着夾在他們中間的陌歸塵,别有深意低笑:“搞那麼大動靜,吵醒了小徒弟可如何是好?他一看,有兩個師尊,瘋了怎麼辦?我可不負責哦。”
“不過……”雪影指尖輕點唇角,若有所思道,“兩個師尊,豈非有雙倍快樂?這個我倒可以負一下責。”
聞箋終是忍無可忍。
将雪影轟出房門。
雪影穩住身影,看了眼落在他身的禁制,挽唇,冷笑。
但見新人笑,那聞舊人哭,今晚怕是不能得魔尊殿下臨幸,甚是寂寞。
啧。
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尋什麼樂子解悶好呢……
*
房中,聞箋起身,他剛把陌歸塵抱回寝殿。
那人忽地爬起來,下了床,徑直越過他,自顧自走出房門。
這狀态很像夜遊,聞箋沒強行叫醒人,默默跟上去,一路跟着人出了魔宮,來到主城那座城樓下,踩上台階,上了樓頂。
他看着徒弟停在樓頂,抱腿坐下,安靜挨着牆,紅色的一團,孤零零縮在樓頂角落。
凜冬季節。
夜裡開始下雪,霜雪紛飛,靠在徹骨寒冷的牆的青年,越發情不自禁蜷縮。
聞箋目眺遠方河山,這座城樓确實高,站在樓頂,放眼遠方,能俯瞰萬家燈火。
細雪霏霏,霜風拂來,空寂回蕩整座城,銅鐘鳴響時,還能聽到遙遠歲月裡的對話。
年幼的孩子笑得明媚爛漫,目光灼灼望他,認真又執拗——
“倘若我們日後走散,我就往高處爬,等着師尊來接我回家。”
雪還在下。
聞箋撐起傘,來到陌歸塵腳邊,拂掉青年發間碎雪,摟過徒弟肩膀,讓人往自己腿側挨靠。
就這麼靜靜站了一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