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個長不大的孩子似的。
聞箋無聲低歎,到底也沒阻止,任由徒弟繼續把玩他的青絲。
片刻後,肩背上的徒弟喃喃自語:“你可知我這十年是如何過來的?你都不問問我怎麼過的。”
嘟嘟囔囔重複半天。
“都不問我。”
“都不問我。”
“都不問我。”
……
委屈又可憐。
像極個走丢許久,柳暗花明中找到家長,而聲聲控訴的别扭孩子。
聞箋腳步忽而頓下,偏頭望着這夜,星月相伴,流光皎潔,話音輕得像流雲飄過:“明明是你不願與為師好好說話。”
話剛完,徒弟悶頭墜墜,暈睡過去,雙手一滑,無意識垂落到他胸前,連同掉落的,還有在徒弟手指甩出來的結子。
一個以兩股發絲糾纏結成的黑白結子。
那是——
徒弟用二人發絲打的……同心結。
*
陌歸塵醒來時發現自己回到落霞峰。
幾個人模人樣小靈藕從桌上跳下來圍着他噓寒問暖。
其中一隻稍小的小靈藕吃力拖來隻荷葉雞,扯下個雞腿:“你醒啦?餓嗎?吃。”
陌歸塵搖頭:“不餓。”
聞箋沒有讓人伺候的習慣,但收了他這麼個小孩兒當徒弟,怪是能折騰,且二人雖是師徒,也總歸需避嫌的,譬如某些過于親密的接觸,既不好假手他人,更不好親自上手,便都交賦給這些聞箋特地從蓮池摘來煉化以供他使喚的小蓮藕。
照顧他的起居飲食,伺候他洗漱打扮,偶爾也給他解悶。
陌歸塵揉揉發昏的腦袋,問:“我睡了多久?”
“三日三夜。”
聞言,他環顧四周,放出神識探了探方圓百裡,空無一人。
“聞……你們仙尊人呢?”
其中那隻穿着相當華貴的小靈藕被雞腿壓得啪一下跌坐,從雞腿扒拉出兩隻小圓手,氣喘籲籲道:“師尊,師尊在,在議事堂。”
這幕看得人不由輕笑。
陌歸塵拿起雞腿:“笨死你!這麼多年,還是不見長進。”
小靈藕委屈極了:“這又不能怪我。”
“怪我咯。”
陌歸塵手指捏着靈藕的手,把小靈藕帶起來。
确實怪他。
畢竟這隻靈藕小人是他當年年幼無知,貪玩之下模仿師尊的路子照着自己模樣煉化的。
他煉化的這隻小靈藕,非但比師尊煉化的小,還長着雙軟茸茸的貓耳和一條大尾巴,本該嬌媚撩人,卻呆頭呆腦的,活脫話本裡的笨蛋美人。
把它賣了還笑意盈盈替人數錢,珠算也不會,怕是數錢都能數錯那種。
能活到現在便謝天謝地了。
哪能比得過師尊所煉。
原以為聞箋會把他的這隻笨得一無是處的小靈藕丢掉,倒不曾想,堂堂玄胤仙尊還知道給小靈藕打扮。
這小靈藕的衣飾華貴程度,比起當年的青栀,分毫不差。
墨發用碧玉鑲琉璃金冠束起,冠邊的兩抹飄帶都是上好的絲綢,流霜一般垂下,項間挂着金圈綴和田玉吊飾鈴铛,跑起來時滿是鈴鈴當當的清脆聲,連袖袍口都鑲銀絲流雲滾邊,精緻華貴得不行。
一言蔽之:奢靡。
“聞箋對你還挺好。”
小靈藕春風得意叉腰,毫不掩飾地炫耀:“自然!師尊對我可好了!”
陌歸塵盯着底下這與自己真是模樣七八分相似的小靈藕,曲指敲了敲小靈藕的腦袋。
“那是我師尊。”
大抵被養得嬌氣,小靈藕捂着腦袋,淚汪汪咬唇,鼻尖通紅,委屈巴巴瞪人:“哼!”随後氣鼓鼓地跑到角落小櫃,翻出個小枕頭,爬到自己的小床,鑽進小被窩裡再也不理人。
陌歸塵卻看得更為震驚。
不由得暗中腹诽幾句,堂堂玄胤仙尊,到底得閑到哪種程度,才會給這麼一個小人藕,又是做衣櫃又是做床鋪的。
當真有種平靜的瘋感。
*
浮華派。
正峰主殿,議事堂。
主位掌門厲聲道:“我就說他是個禍害!好好出門曆練,差點便叫我幾十名弟子與他陪葬。”
三張老讪笑替人說話:“師兄你這話不對,這怎麼能賴到人家小白毛頭上?”
“天機石還能騙我們不成?卦象顯示,此子命理虧損,本就是個不該存活于世之人,偏偏讓他苟且偷生至今日,難怪上次能觸怒秘境之主。”
“再且,以往可沒出過這等子事,怎麼偏偏他來以後,便是禍事不斷,若非是他天生孤煞招來禍端,怎會叫旁人平白無故遭受無妄之災?幸好聞師弟及時化險為夷,否則我浮華派幾十名弟子,真是何其無辜!”
掌門眉心突突發疼:“禍害啊!聞師弟你聽我一句勸,此子真的——”
聞箋淡聲打斷,話中透着不容置喙:“師兄,那夜隻是意外,與他無尤。”
“你啊你!”
掌門氣得青筋暴跳:“一天天淨護着他!”
“天知道是不是他勾結妖魔邪道,步某人後塵,意圖殘殺同門。”
……
*
陌歸塵剛走進大殿門口,便聽到這麼一段對話。
“聞師弟,你就這麼信他?”
“我的徒弟,無需旁人定奪,我自有了解。”
“我看你就是徇私枉法,公然偏袒!”
“是非曲直,自有公理,輪不到我來審判,而我,隻須站在他身旁。”
不得不說,外界謠傳玄胤仙尊護短,還真并非三人成虎空穴來風,他的徒弟簡直就是專門長在逆鱗上,旁人說不得罵不得,掌門簡直被聞箋氣得郁結吐血,對方雖為自己師弟,可到底礙于仙尊身份,不敢過份,這無處發洩的怒火,正好一腔落在門外驟然而現的紅影。
也就是那名罪魁禍首!
掌門厲喝一聲:“陌歸塵!你還有沒有規矩!不通報便硬闖議事堂,這掌門讓你來當好不好?”
陌歸塵:“……”
他懶懶聳肩,玩世不恭笑答:“到了晌午用膳時辰,弟子是特地來請掌門吃魚。”
掌門:“?”
陌歸塵:“畢竟掌門師伯挑刺還挺有一手的。”
掌門語塞一愣,偏頭就告狀:“聞師弟!你看他,他他他!簡直目無尊卑!真是氣煞我也!”
聞箋無奈啟唇:“小陌。”
陌歸塵敷衍十足地作揖行禮,話語也是散漫不着調:“知道了,弟子不逼師伯便是,省得他急了跳牆。”
“好了,回吧。”
三長老看得更樂呵。
他這聞師弟待徒弟罵完再不鹹不淡開口,象征性地意思一下,有夠護短的!
活脫民間唱戲的,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師徒倆可真會打配合呀。
師徒二人前後離開。
掌門也恍惚品出些不對勁兒,後知後覺似的喊住三長老。
“老三,不對不對。”
“那那那小白毛最後一句話什麼意思?”
三張老憋了半天的笑,終于肆無忌憚釋放。
“哈哈哈哈哈。”
他對着自家師兄做出個咬合的口型:“汪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