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殊有些艱難地呼吸着。
眼前的漆黑已然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白的混沌,但視野裡至少有了些許光亮,他終于看清了纏繞在自己身上那些事物的模樣——
那是無數誕生自黑暗的觸手,顔色猶如化不開的濃墨,光滑的表面冰冷富有彈性。
它們牢牢纏住他的身軀,手臂粗細的肢節堅韌而有力,單薄的衣料根本無法阻止蠻橫的侵犯,青年的掙紮在絕對實力的碾壓下顯得是那樣弱小又可笑,隻要它們想,這個脆弱的人類全身上下的骨頭就會被頃刻捏碎,變成一朵漂亮的血花。
池殊的嘴巴被堵住,無法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異物入侵口腔的感覺令他不适。
他很快放棄了抵抗,視線在這片混沌的空間内遊離着,忽然間,捕捉到了一道突兀的影子。
它正立在遠處。
他受限的視角看不清它的模樣,隻依稀能辨出外沿起伏的暗紫色的輪廓,暈散、模糊,幾乎與背景融為一體。
池殊心口微微一跳。
那……是人?
他眯了眯眼,試圖看清一些。
青年雙手反剪在身後,身軀極力前傾,他從腳踝至脖頸都被綁縛住,全身上下唯有一雙眼睛是自由的。
池殊緊緊盯着那道影子,很快,發現它的輪廓越來越清晰,似乎在向這裡靠近。
胸腔裡的心跳不可避免地加快了。
長時間的注視令他的眼睑有些幹澀,忍不住用力眨了幾下。
也正是在這時,一條黑色的觸手突然從他的腦後探了出來,不由分說覆上他的眼睛,世界徹底陷入一片漆黑,身體被纏繞的感覺愈加強烈。
池殊呼吸微窒。
他艱難掙紮了幾下,換來的是身上緩慢絞緊的力道,像是一種無聲的警告。
看……也是不被允許的麼?
忽然間,一股觸電般戰栗的刺激傳遍他的神經,伴着毛骨悚然的冷意,腦海中名為戒備的那根弦倏地緊繃,就像有什麼極其恐怖的事物正在接近他一般。
池殊忍不住渾身都僵硬起來。
不同于過往的任何一次,哪怕在長廊上面對那隻黑影時他都沒有這麼大的生理反應,二者的壓迫程度根本不在同一個量級。
他本能的就想逃跑,但在此時此刻,無疑是不可能的。
池殊是個鮮少産生恐懼的人,其他情緒也少有,在現實生活中往往感到平淡如死水般的無趣,于是看恐怖片體驗恐怖遊戲就成了他的一大消遣,但不管是多麼陰森瘆人的劇情,他也幾乎沒被吓到過。
進入這個副本後,無處不在的危機令池殊久違地産生了一種興奮感,這是過去的他從未體驗過的。
——滿懷惡意的鬼怪,一次又一次逼至絕境的追殺,流血與瀕死時的疼痛……遊走在命懸一線鋼絲上的感覺讓他着迷。
可現在不一樣。
那股不寒而栗的氣息離他越來越近,仿佛鑽入他的每一個毛孔,像寄生的病毒一樣在他的細胞間瘋狂蔓延,理智在他的耳邊不停叫嚣着讓他立刻離開這裡,身體卻動彈不了分毫。
他根本逃不掉。
某種比死亡還要沉重的物事壓在了他的身上,明明呼吸沒有被受限,池殊卻感到了一種即将溺斃的的窒息,就像自己隻是一隻捏在對方指尖把玩的蝼蟻,光是無處不在的“注視”,便足矣将一個正常人給生生逼瘋。
他竭力控制着心跳的平靜,一片黑暗中,他開始拼命思考這股強烈的壓迫感來自于何物。
是那道近似于“人”的影子嗎?還是這些觸手的主人?它為什麼要引誘他來到這裡?這片什麼都沒有的混沌的空間,難道也屬于遊戲的一部分……?遊戲……允許這一切的存在?
突然間,有什麼冰冷的東西捏住了他的下颌。
力道并不重,卻給人種随時随地都有可能把骨頭給掐碎的感覺,更強烈的是冷,源源不斷的寒意自那裡傳來,身體的熱量迅速流失,血液幾近凝固,池殊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身上的觸手在這時開始動作。
它們摩擦過他皮膚的時候發出細微的窸窣聲,柔軟的布料被蹂躏得一塌糊塗,觸手仿佛讨好似地将青年的身體往前送了送,離那股恐怖的氣息更近了幾分。
池殊下意識想要抗拒,但身上的每一處關節都被束縛,現在他就宛如一隻無法自行行動的提線木偶,任憑擺布。
某個瞬間,池殊忽然意識到,捏住他的下巴的,好像……是人的手指。
低沉的、富有磁性的嗓音毫無征兆地貼着他的耳根響起了。
“你召喚了我,人類。”
池殊冷不丁打了個戰栗。
那聲音仿佛酥麻的電流蹿過他的耳蝸,很好聽,卻格外的冰冷,不帶一絲一毫人類血肉應有的溫度,在空洞的空間内激起回音,詭谲而陰冷。
他被觸手蒙住的眼眸微微睜大。
召喚……
天台上那個暗紅的血陣再一次浮現在了池殊的眼前。他正跪在最中央,蒼白的雙腕鮮血流淌,被黑暗掩蓋的角落潛藏着無數觊觎的視線,扭曲的肢體糾葛,它們攢動着,視線陰冷而惡毒,貪婪,窺伺,永不餍足。
他……成功了?
到底在什麼時候……
居然……
磁性的嗓音再一次拂過耳畔,拉回了他的思緒。
“你,會付出什麼?”
池殊被堵着嘴,說不了話,但看樣子對方也沒打算讓他說話。
有什麼流水般冰涼的東西輕輕擦過他光裸的脖頸,猶如毒蛇吐出信子,又像屠夫的刀鋒碾壓柔弱的命脈,危險而緻命。
“你的肉/體,你的理智,你的欲望,還是……你的靈魂?”
池殊忍不住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強烈的惡意席卷而來,此刻的他仿佛一艘在風暴間被肆意擺弄的船,全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在顫抖、悲鳴,腦海中繃緊的弦已然拉到極限,随時随地都有可能四分五裂。
對方每吐出一個字,他的身體便會僵硬一分,生命力在他的體内以一種極其恐怖的速度流失着,四肢開始變得麻木而綿軟,原本戰栗的神經逐漸沉寂下去。
那一瞬間,一個念頭猛然閃過池殊空白的大腦。
再這樣下去,他真的會死。
青年開始艱難地掙紮起來,自喉腔深處發出模糊的“嗚嗚”聲,猶如小獸無助破碎的嗚咽,細弱,可笑,不堪一擊。
他這樣的舉動卻似乎取悅到了對方,一聲若有若無的笑散在他的耳畔,輕得就像錯覺。
那根堵住他口腔的觸手突然抽離出來,窒息感減弱些許,空氣争先恐後地湧入,池殊忍不住大喘了幾口氣,意識到對方默許他說話了。
眼前仍是一片被遮擋的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正面對着什麼,是披着人皮的怪物,還是算計人心的惡鬼,又或者是淩駕于其上的東西,但它的危險性是毋庸置疑的。
池殊不會懷疑,走廊上那些異變的消失正是對方的手筆,在短短一瞬就“抹除”了它們的全部痕迹,這種匪夷所思的力量完全超脫了規則,很難想象,該是怎樣的存在,才能輕而易舉地做到這些。
遊戲……也是默許這種行為的嗎?
“我心甘情願向您獻上我的一切。”
一片死寂間,青年溫和的、動聽的嗓音緩緩響起了,它回蕩在死寂空洞的世界,猶如琴弓拉響的醇美婉轉的樂章。
“從裡到外,自身體及靈魂,都徹徹底底地屬于您。我将最大程度地向您展示我的價值,您盡可以使用我,從我的身上拿走一切,包括立刻奪取我的生命,我也不會有絲毫怨言。”
他的身體放松下來,露出順從的姿态,漆黑的觸手下,袒露出的皮膚蒼白若紙,下面遍布青紫的脆弱血管,溫順而無害,猶如引頸就戮的羔羊。
池殊真誠的口吻不摻一絲一毫的虛假。
“隻是……我的主,我想,比起立刻死去,活着的我更有價值,不論是作為一把遊戲中趁手的刀,還是用來打發時間的消遣玩具。您大可以在膩煩了我的存在之後賜予我死亡,但至少現在,您還是對我感興趣的,不是嗎?”
他感到冰冷的東西沿着他的颌骨滑到脖頸,停在動脈的位置,似乎在細細感受着那裡的跳動,緊接着是漫長的令人不安的沉默,整個空間内,隻餘下青年胸腔後的心跳聲。
池殊從未期待過對方會相信自己剛才的那番話。哪怕他向來對自己的演技很有信心。
他早就看出,它并不想殺他,否則自己早已死了千次萬次,他剛剛的話,不過是給出了一個留下他的理由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