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日阿筝為了避開信中所說的湖畔,出門都繞道而行,直到聽聞天庭使者已離開,才在月上枝頭時,穿過花園小徑走到湖邊。
園中寂靜無聲,柳枝飄蕩,如細碎的紗簾,清風在湖面掀起微微漣漪,在幽暗的湖面經久不息,就像故人留下的長久的歎息。
天色愈來愈沉,園中幽幽燈火,在風中搖曳,燈火映在水面上,泛着涼薄的冷意。阿筝望着一池湖水出神,思及自己現在的處境,心中不免泛起悲涼之意。他裹緊了衣袍,仍舊像置于湖水之中渾身冰冷。
良久,身後傳來一絲聲響,阿筝轉頭借着零星亮光,見一位身姿挺拔、穿着體面的男子站在他身後,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鋒利的眉眼帶着一絲深究。
阿筝眼神微動,兩人雖一言未發,但幾個眼神推拉,便明白了對方的身份。隻是阿筝不解為何已經離開的天庭使者,現在出現在這裡。
夜風微動,揚起那人散落的須發,他緩緩開口打破了沉默:“先生,我在這附近落下了一隻紙鶴,請問你看見了嗎?”
阿筝瞥開目光,語氣平靜道:“沒看見。”繼而與他錯身而過,匆匆離開了湖畔。
那人伫立在燈火闌珊處,望着他的背影漸行漸遠。
雖然隻有一個照面,阿筝卻仿佛抓住了和過去萬分之一的聯系,他漫無目的地在花園内走了一大圈,夜色深沉時才恍恍惚惚回到偏院。呼嘯大風從拱門灌入院子,院内又冷又黑。他走進院子,忽然腳步一頓,似有感應一般擡起頭,望向院子裡藏在樹影下的石桌。
殷樂攏着一襲深色霓裳端坐在桌邊,隐在夜色深處看着他,眼神說不出的冰冷。
“殷樂。”
殷樂唇角上揚,眼中卻感覺不到絲毫欣喜:“連殿下都不會叫了嗎?”
阿筝單薄的身影在寒風中未動,語氣冷沉道:“你來做什麼?我聽了你的話,沒有在天庭使者面前暴露你的身份,你還想怎樣?”
殷樂起身向他走來,靠得近了,捧起他的臉,晦澀的目光從他的唇瓣一路流連,像一隻鈎子探進他的眼睛。與他交彙的眸中泛着靈動的水波,輕聲道:“蘇蘇,今夜我可以留在這裡嗎?”
阿筝大駭,拍開她的手,怔然退後一步:“你瘋了?”
殷樂眼神微動,如白玉一般的藕臂圈住他的脖子,迫使他不得不低下頭,呼吸之間全然是她身上的香氣。
鮮紅的唇貼在他的頸邊呢喃:“有什麼不可以?”
阿筝拉開她的手,挪開目光:“你自重。”
殷樂冷笑一聲:“蘇蘇,你我皆身不由已,難道就不能遵從内心一次?你敢說這些年,沒有動過心?”
阿筝倒吸一口氣,矢口否認道:“我沒有。我看着瑤兒長大,不曾對她有男女之情,這些年也從未對你動心。”
殷樂眼中劃過一絲陰鹜,唇角漸漸落下,緊緊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想從他躲閃的神情中窺視他究竟說的是真是假。
阿筝目色低垂,擡眸望向她時眼中未染分毫的猶豫,盡是果斷堅決的抵觸之意,唇角抿成了一條僵直的線。
殷樂面色不改,但呼吸急促了幾分,抓着他的衣袖問:“真的嗎?我不信,你一定是在騙我。”
阿筝漠然望向她:“我怎麼可能會對殺害瑤兒的兇手動心。”
他的話如一柄利刃刺入殷樂的胸口,她的眼神黯了黯,臉上浮現一絲蒼白,嘴角卻不自然地揚起:“蘇蘇,我給過你機會了。你為什麼一直要與我作對呢?”
殷樂眯了眯眼,突然大聲命令道:“來人!去将天庭使者請過來,務必讓他在青丘多待幾日,讓我們盡地主之誼。”
阿筝眼神一變,不知她為何突然發難,難道她現在想對天庭使者下手?
“你想做什麼?那可是天庭使者,你别輕舉妄動。”
殷樂眉頭緊鎖,眼中閃過怒意,幾道人影從院子上空掠過。
阿筝的目光追随着他們遠去,焦急地問:“你要對他做什麼?”
殷樂冷哼一聲,卻道:“你的點心,做的不錯。”
阿筝目光流轉,拿捏不準這話什麼意思。
殷樂見他不語,挑了下眉:“你在點心中加了紫烏?”
“你說什麼?”聽到這種陌生又熟悉的食材,阿筝微微一頓。紫烏是生長在華胥領地的一種草藥,根莖的汁液呈深紅色,味酸清香,能夠開胃助消化,是族中做吃食常用的食材。
殷樂深深望着他的眼睛,嘴角緩緩扯出一個意味不明的笑容:“在宴席上,有位神官嘗出了紫烏的味道,對點心贊不絕口,說要見一見做點心的師傅。”
“這位神官遊曆四方,說自己很多年前曾在一處村莊歇腳時嘗過紫烏做的點心,就是這個顔色味道。後來他再尋去時,這座村莊已經消失了。你說,他去的是哪裡?”
阿筝呼吸急促起來:“不可能。我沒有在點心裡放紫烏......”
若是用紫烏的汁液參入糯米面中,趕制的面皮色澤鮮亮,帶着紫烏淡淡的清香。但紫烏采摘後可服用的時間極短,在離開華胥族後,他從未再見過這種草藥。他并未在墨櫻中放入紫烏,而是選用了宮裡常見的海棠花。
殷樂唇邊的笑意愈漸冷卻:“這裡除了你還有誰會用紫烏?”
阿筝依然不敢相信:“真的是紫烏?他會不會是嘗錯了?紫烏隻能生長于華胥的土地,不可能出現在這裡。”
殷樂望着他,冷峻的眼神卻讓阿筝心裡産生了一股寒意。
阿筝看出了些門道:“你是在懷疑我?你懷疑我想通過那盤點心提醒神官?你怕我會向他們戳穿你?”
“紫烏作何解釋?我讓人查了,用料的殘渣中确實有一味紫烏。”殷樂垂下眼睫,沉悶的聲音傳來:“蘇蘇,你知道在大殿上我聽到神官的話,是什麼感受嗎?我那麼相信你,甚至将我的秘密告訴了你。隻要你能一直陪着我,陪我在這陌生的、空蕩蕩的長樂宮,我可以給你最大限度的容忍和自由。但是你為什麼要挑戰我?”
阿筝身體一頓,仿佛被殷樂的情緒感染,否認道:“不是的,我用的是宮裡最常用的海棠花,你可以去後廚問,我的用料都是後廚提供的。我絕沒有背叛你。”
“那這封信呢?”殷樂扔給他一隻蹂躏後的紙鶴,那是阿筝壓在枕下的東西。
殷樂質問道:“适才你是不是去見了那位神官?”
——夜半湖堤,求見故人,有要事相告。
那封信他明明隐去了字迹......為何......
阿筝擡眸望向殷樂,漸漸平靜下來。殷樂已先入為主,事到如今,就算他否認又有何用?他怅然道:“不論你信不信,我并沒有見天庭使者的打算,我以為他已經離開青丘。就算我對魔族有諸多不滿,也斷不會在這時讓青丘失勢。”
殷樂眼中閃過一絲刺痛,喃喃道:“是。你縱然對我不滿,但不會做對不起青丘的事。”
她不經意間流露出的委屈,讓阿筝聲音輕了幾分:“我......不是這個意思。”
殷樂憤憤地望着他:“你可知憐漪一直讓我留心你,我都沒把他的話放在心上。原來他說的沒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你果然與我不能同心。”
一聽到蘇憐漪,阿筝表情也冷漠起來:“又是蘇憐漪。他憑什麼對你指手畫腳?你從頭到尾都沒有相信過我,你隻相信對你有利的事情,而我一直是你意料之外的。”
“不是的,蘇蘇。我相信過你,是你辜負了我的信任!”殷樂急切地說道。
阿筝看着她,懷着心中最後一絲希冀問:“如果我要見一見這位天庭使者,你會讓我見他嗎?”
殷樂沉默不語。